依着岑安提供的消息,加之宫里记录的侍女侍从的花名册,且安宫的每一个宫人都赫然在列。大多宫人们都逃不出皇城,乘乱逃出宫去的宫人们因着常年不在外接触,人生地不熟,加之现在战火连天也逃不出并州城。辰星借助了景子瑜布防在四市的禁军,这抓捕叛逃的宫人本就也是禁军的职责,至于在皇城之内躲藏的宫人就更好抓了,皇城虽大,躲藏的地方却不多,只要抓住一个,为了免受责罚就会一个咬一个。好在这对景子瑜来说也是一件重要的事,皇城的秩序不能乱,让宫人各司其职便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在第二天太阳西沉之前,绝大多数逃窜的宫人们便都抓回来了,包括且安宫的宫人们。
且安宫里。
此刻的岑安站在辰星的身旁连大气也不敢出,辰星侧坐在且安宫正殿的主位上,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拿着书,以一种完全孤立的姿态存在着,仿佛整个且安宫里只有辰星一个人,仿佛殿外跪着的人半分都不存在。
岑安一直站着,看着在外跪着的宫人们,就算不熟悉也都是在且安宫里当值也打过照面的,此刻都面露着害怕的神情,因着长时间的跪着,面上也都带了痛苦之色。
夏日的时辰总要比寻常长一些,天色也暗的格外的慢,尤其是对于跪了很久的人来说,更是是格外的难捱。
终于,太阳渐渐敛去了光芒,光线暗下,辰星看着书上的文字开始觉得疲惫,这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闭着眼养着神。
就这样,西沉的太阳并没有给跪在且安宫前的宫人们带来一丝解脱的可能性,甚至开始觉得这个在殿内坐着的拥有着让人敬畏之势的绝世女子到底是不是之前那个清冷孤绝的辰妃娘娘。
“都回来了吗?”辰星缓缓睁开双眼,扫视了一眼殿外的众人。
“除了蓝天之外,都在这里了。”岑安好不容易等到了辰星问第一句话。
“蓝天在秦王那边服侍着,就不算了,这么些人再聚在且安宫,已经很让我感动了......”辰星话这么说着,但是丝毫没有情绪的语气里听得让人心里发慌。
辰星瞧着面前的这些人,在且安宫里自己就算没有能给到他们荣华富贵,但是也没有过半点苛责,何以偏动了趁火打劫的想法。
想到这里到不由怀念起耿直的蓝天,蓝天念旧情,在知道回城的是景子瑜之后便就随侍景子瑜去了。可惜自己的身边这样的人却是凤毛麟角,除了岑安,这诺大的且安宫里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顾及那么一二分情面的。自己本也不恨他们各自谋生,但怎么就偏要动了这不该动的贪念了呢。
“可知道为何定要你们回来吗?”辰星并不是很高的声音在有些空荡荡的殿内回响着,落在了每一个跪在殿外之人的心里。
“娘娘恕罪......”
辰星听着这千篇一律的回答,冷着神色的嘴角上扬了几分。
“你们不必说什么娘娘恕罪,我不是什么娘娘,不过我想这件事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不然也没有这个胆量洗劫整个且安宫......”辰星说着,因着一个姿势坐久了有些累,便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殿外缓步走着。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原本就身心已然到达崩溃的临界点的宫人们伏地求饶,心中的惊恐和不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该死?你们怎么会该死呢?天下易主了,你们自然以为我也必定该死了......”辰星站定在殿前,却忽视着面前一堆直冒冷汗的宫人,抬头看着血红色的落日余晖。
“......”众人再没有一句答话,都心知肚明着这次辰星是动了大怒了,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接过话去,已然明白这时候必是说多错多。
“没话了?那便我来问吧。”辰星微微俯身,看着面前的宫人们笑得格外温柔。
辰星挥了挥手,岑安也立马明白了,随即便端着椅子放在了殿门前,让辰星坐着问话。
此番作为,岑安这才明白一切才将要开始。
“去过库房拿东西的都有谁?”辰星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却认真的扫视着眼前各个人的神情。
好一会众多的人竟然无半分响应,甚至没有一丝声音。
自认为弱者的人会在受到同一个威胁的时候产生有一股强大的凝聚力,这股凝聚力甚至会给弱者一种虚幻的自信和无畏,一种叫怒不责众的病态错觉。
“岑安,打个照明,清点一下从他们那里搜捕来的东西。”辰星嘴角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夹杂着些许不屑和鄙夷。
此话一出,气氛沉默到仿佛日渐西沉都能听到声音。
利字当头时,心里生死之惧恍若虚设,责难当前时,脑中摇摆之念全归死寂。
岑安认真地清点着,间或有几个宫人忍不住偷瞄着,本因着酷暑而汗流浃背的汗此刻全然变成了惊惧的冷汗。
“在岑安查清之前主动认罪的,酌情处理,若是谁是被岑安查出来的,责罚加倍。你们自己选择。”辰星说完便带着几分慵懒之色倚着椅背,垂着双目,带着几分看戏的神色望着众人。
底下跪着的宫人们有好些已经开始熬不住了,但是依旧还是沉默着,感受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难熬的时间又过去了一小会,岑安拿着册子转身走向了辰星,方才站定,便听得一声哀求。
“娘娘,娘娘恕罪,是我昧了良心,偷取了库房之物......”人群中一个踉跄着向前爬行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娘娘,奴才也有罪......”
“娘娘,奴才有罪.......”
“......”
辰星看着一个接一个总算是熬不住了的宫人,心里却没有半分得意。
“岑安,记下来了吗?”辰星听完了最后一个人的陈情,这才问了岑安一句。
“都记下来了,只是有一个尚未承认。”岑安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册子回答着辰星。
“还有一个,倒是很有骨气......”辰星双眉微挑,有些意外这番情形居然还有不肯承认的。
“齐兰,你的那只凤舞九天步摇是在何处拿的?”岑安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
辰星闻言,也瞥了一眼岑安所说的人影。
“不,那时候,那是我捡的。”齐兰带着惊恐的神色摆手解释着。
“捡的?这运气我怎么就没有呢?”岑安忍不住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这凤舞九天步摇可谓是巧夺天工的世间珍品,工艺繁琐,造型精巧,这般稀世珍宝落在一个宫人手里竟然还说是捡的。
“不,娘娘,你听我解释,那个时候库房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我是在无意间发现它掉落在了地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拿的......”齐兰连忙解释。
“呵呵......”辰星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兰瞧着辰星这般倾城的笑颜,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发凉。
“这真是我听过最荒谬的话了。我且问你去库房做什么?没什么东西了你还能找的这么细致发现这只步摇?不是故意要拿的,难道是这步摇无意间自己跑去你的手里强行跟着你走的吗?!”辰星一开始带着笑意和嘲讽的神色和语气陡然间在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带上了强硬冰凉的质问。
“我,我......”齐兰听得辰星陡然严厉的语气和质问,完全语塞答不出半句话来。
“独她鞭笞四十,其余承认盗取库房的宫人鞭笞二十,等帐都算完了便带去刑司行刑。”辰星对着一旁站立的禁军侍卫吩咐道。
“是。”侍卫们应声道。
剩下的宫人们已经开始不住地擦着额间不断冒出的冷汗,心里的惶恐不安几乎已经到达了极限,谁都没有料到之前那个几乎不闻不问任何事的辰妃会如此狠厉,早知如此,任谁也不敢这般造次,也没想到就算是天下易主,眼前的这个女子依旧还是能够叱咤风云。
“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的好,既然库房已经规整完毕了,那么我的寝殿也需要规整规整,丢了什么,谁拿了,需要岑安再说出来吗?”辰星瞧着剩下的宫人们,不愠不火地说道。
“娘娘恕罪......”
“娘娘恕罪......”
“......”
又是一阵恕罪的浪潮,不过相比库房的人来说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到底敢翻寝殿的人不多,但是贪心不怕死的也不是没有。
“真想知道你们在翻找我的寝殿之时,心里到底存的是哪般心思?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是不喜欢你们,更不喜欢有人动我的东西......带去刑司,鞭笞三十。”辰星眼神中带了几分厌弃,这般行径就算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足以让人不齿和厌恶。
“姑娘,有些去过库房的也去了寝殿之内。”岑安虽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些话对这些受刑的人有些残忍,但是按着辰星现在的性子,必是不会想有任何遗漏的。
“贪心不足,既然这么贪心,连带着罚也一起好了,加上去,库房的鞭笞二十打完了继续算寝殿的鞭笞三十。”辰星说罢,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残忍也可以很随性的暴露出来。
“是。”岑安瞧着这些人,虽觉得有些惨,但是却也替辰星觉得心凉,辰星从未亏待过这些人,但是这些人却在第一时间背叛了辰星。
“其余的就罢了,我们来算算这最后一笔账,去过书房的,免跪平身......”辰星合目吸了口气,端正了身姿,看着众人,原本的慵懒之意瞬时当然无存。
辰星看着人群中经过上两次的教训再没有人敢迟疑侥幸,稀稀疏疏站起来了三个人。
“站直了。”辰星看着这三个人因着害怕到连身子都在打颤,自己心里却只觉得这害怕都是一种笑话。
三人勉勉强强努力站直着,头低得几乎不敢看任何东西。
“抬头,站直了。知道为什么要你们站起来吗?”辰星说着,自己也站起了身,一步一步缓缓往人群中走去。
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辰星的话,任谁都已经能感受的到辰星此刻身上所带的狠厉肃杀之意。
“你们在且安宫这么久了,这书房里经常在的是谁难道还不知道吗?”辰星走到第一个站着的人身旁,看了一眼,绕着走了几步。
“听不见我的问题吗?这书房里在的是谁,知是不知?!”辰星站定在原地,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但是言语里还是透出了怒意。
“知道......”宫人们的回答里纷纷带着颤抖之音。
三个人中一个胆子最小的,在辰星疾言厉色的质问下,瞬间腿软,直接摔坐在了地上,连忙改成跪姿,跟着其他人一起回答着。
“你站起来。”辰星指着跪下去的人说道。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宫人带着浓重的哭腔,一般磕着头一边说道。
“姑娘说的话你听不懂吗?”一旁的岑安帮着辰星呵斥了一声。
宫人立马弯着腰,颤抖着站了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们站起来吗?”辰星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三人中的第二个。
“呵呵......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一来是想让众人瞧瞧,这城破之时便敢觊觎帝王之物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二来也是我很想瞧瞧你们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也好记得你们的脸......”辰星说罢便停在了三人中最后一个人的身旁。
辰星双手紧握成拳,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弑杀之意,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座椅处走着,一边吐字格外清晰地说着最后一项刑罚。
“凡入书房偷盗者,杖毙。”辰星说完,拂袖转身,落座在了座椅上,眼神果决不带一丝犹豫。
“姑娘......”岑安闻言,惊得手抖了抖,差点没有拿住自己手中的册子。
全场死寂依旧,黑夜不知何时伴随着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整个且安宫。
“凡盗取库房者,鞭笞二十,凡盗取寝殿者,鞭笞三十,凡盗取书房者,一律杖毙。其中兼有两者或三者之人,刑罚叠加。立即带去刑司行刑,岑安随去监刑。”辰星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侍卫们应声之后,便立即上前将一干人等驱赶着往宫外走去。
“姑娘......”岑安犹豫着看着辰星,自己做不到像侍卫那般对待这种事情冷静如常。
“我方才的话,你有哪一句听不懂吗?”辰星一个眼神看向了岑安。
“不,没有......”岑安的视线和辰星的视线相触的那一刹那,心下陡然一惊便连忙摇头。心想着只一个眼神,自己竟然便觉得心慌到不行,如此让人敬畏的气场,果真这个时候的辰星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辰星收回了视线,无视着无数哭号哀求的声音,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往殿内走去。
第二天,岑安带着憔悴不堪,甚至有些狼狈虚脱的神色回到了且安宫,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
且安宫还是那么安静,岑安第一次发现且安宫好像一直都很安静,以前人多的时候因着辰星喜静所以没什么声音,如今宫人们不在了,剩下一些负责守卫的禁军守在外围,这诺大的且安宫宫殿静到让人心慌。
推开殿门,岑安轻叹了口气,随即便听着这空荡荡的且安宫隐约传来的回音,竟有种错觉,仿佛是宫殿自己的叹息。
调整了心态,岑安走进了辰星的寝殿,一进门便瞧见辰星坐在窗边,神色有些憔悴,正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目休息着,看上去一夜未眠的样子。
“回来了。”辰星没有睁眼,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对岑安说道。
“是。”岑安应声道。
辰星缓缓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岑安,便转头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大亮,盛夏的太阳还没有开始制造难耐的酷暑,隐约几缕微风拂过,清醒着人的思绪。
“岑安,你觉得我残忍吗?”辰星看着窗外忽而问道。
岑安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岑安理解,便不觉得姑娘残忍,但多少还是有些惊讶。”岑安认真地回答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惊讶吗?我曾以为我也会有些惊讶的,但是我没有,我坐在寝殿坐了一晚上,内心竟然没有半分波澜,哪怕我知道在皇城里的某个地方,有三个人正在因我的一句话而失去生命,还有着许多人正因着我的责难而在受着难以承受的刑罚......”辰星神情带着落寞,自己在寝殿坐一晚的原因,就是奇怪和苦恼于自己毫无波澜的内心,想着发生这么多事这一晚自己总会有什么时候会有些其他的感觉,但是直到天亮,直到岑安回来,也没有任何波动。
“无喜无忧,无悲无惧的那是遥不可及的圣人,事情经历的多了,便再腾不出多余的情绪了......姑娘想必便是如此。”岑安有些害怕现在的辰星,但是更多的却是对辰星的担忧和心疼。
固然现在的辰星有些让人觉得陌生,但是自己却很能理解辰星的变化,景子玦的死亡带给所有人的震撼都很大,尤其是辰星。而且自从自己知道辰星并没有失去记忆之后,便更难想象那段时间里辰星到底是怎么面对这个皇城里的人的,又是怎么面对那些故人的死的。
“也许吧......”辰星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说道。
“姑娘一夜不曾好好休息了,不如歇息一会吧。”岑安瞧着辰星的神色,一点也没有比自己这个在可怕的刑司呆了一晚上的人好多少。
“好。”辰星应了声,这才缓缓将视线收回,起身走进了内殿。
帷幔轻轻落下,在辰星不怎么平稳的安眠里,因着这次重刑而纷飞的流言也传遍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