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雁总是如此,每每提及百里沫,她的情绪便会下意识地于瞬间变得异常激动,随之陷入过往回忆中的她,只顾着努力追忆,拼命追忆,生怕遗漏什么似的。
然而,不自觉地陷入过往回忆中的舒雁,甚至压根儿就不清楚她的言语是否跟得上她的思绪;也压根儿就不清楚,她的口中究竟在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些什么。
待舒雁渐渐从追忆中回过神来,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俞音这才将他以及钟大煓,预先甚至于早已准备好的问题,向舒雁问了出来:“雁姑姑,沫三叔他人都没了,你又何必一直把痛苦留存在心里呢?忘掉不就好了吗?”
舒雁闻之,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忘不掉,也不愿忘掉。”
俞音闻之,也随之无奈地摇了摇头,既而质问舒雁道:“我不明白,雁姑姑,为何在沫三爷的事情上,你总是表现得如此偏执呢?”
“因为人活一世,能遇到一个自己真正心爱的人不容易,无论结果如何,至少铭记自己对他的爱,会令我觉得我也曾真正活过。”舒雁倍感幸福地回答道。
舒雁此言,于瞬间震撼了俞音与钟大煓的同时,也被俞音与钟大煓不约而同地双双铭记于心。
“雁姑姑,那你现在可还如同当初那般,深爱着沫三叔?”俞音小心翼翼地试问舒雁道。
“时间久了,当初浓烈的情意也已经渐渐淡化了,很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不那么在意了。没了当时的那份过激的冲动,回过头来一想,原来一切放下的与放不下的,都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了了之的。”舒雁于无限感伤间说道,却是未能正面回应俞音的发问。
“雁姑姑,我想,即便时间可以冲淡浓烈的情意,也总会有一段记忆是始终无法淡化的,也总会有一些事情是至今依然在意的吧?”俞音于揣测间继续试问舒雁道。
身处书案前的舒雁闻之,下意识地透过书案正前方的偏厦房门,望了望门外那充满着光亮的天地间,既而回应俞音道:“是呀,初识时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哪,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吧!那湿润的气息,至今仍旧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在模糊,它在褪色,但它依然是我内心深处最美好的记忆,依然会在不经意间被悄然唤醒,从而引领我重温自己的那段最为勇敢的过往。”
而此时此刻,一直默默地守护在俞音的身边,唯恐打扰到俞音与舒雁的攀谈,以致于久久不敢发一言的钟大煓闻之,却猛然间难以自控地随之感慨道:“舒管家,在我的内心深处,似乎也有着那么一段美好的过往。只不过不是在早晨,而是在午后;也不是在雨过天晴之时,而是在阴云密布之刻。只可惜,那微凉金风里的情境,永远忘不了的同时,好像永远也记不起来了似的。”
舒雁闻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深藏着这样或那样一段美好的过往,不为人知的同时,亦不为己知。”
舒雁此言,是对面前的俞音与钟大煓说的,同时也是对她自己所说的。
而一旁的俞音闻之,不由自主地蹙额皱眉的同时,也下意识地于轻微的颤抖间,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而此时此刻,一旁时刻关注俞音动态的钟大煓见状后,立时关切地询问俞音道:“你怎么了?俞音,是不是脚又痛了?”
“不是脚痛,大煓哥,是眼痛,是——心痛。”俞音心酸眼涩地回答道。
世事就是如此,当埋葬的记忆再次被翻出时,疼痛依然在心中蔓延。
此时此刻,只听得凝视着俞音双眸的舒雁对俞音说道:“珍惜这种心痛的感觉吧,千万不要活得如同我一般麻痹了自己,也麻痹了自己的心。”
然而,尽管舒雁在说这话时,一遍又一遍地于心中提醒着自己,他是俞音,不是百里沫,却还是不由得为之迷茫了。
至于舒雁所言,无疑带给了俞音莫大的触动;尽管此时的俞音,尚还不能完全领悟。
而这一日当晚,再度回到堡内鱼泪轩的俞音,摒弃了先前所有的不解与困惑,余下的就只是辛酸,辛酸,还是辛酸……
而此时此刻被辛酸包裹着的俞音,正懒懒地倚靠在正房里屋的床头,莫名其妙地狂笑;而哑然失笑间的他,却是不敢折腾出哪怕是一点儿声响,准确地说,是不忍折腾出哪怕是一点儿声响来。因为他着实不愿惊扰到钟大煓的耳朵,也着实不愿惊扰到自己的心。
于是,俞音就这般于黑暗中默默地笑个不停,笑到自己落泪,笑到钟大煓心碎,尽管俞音一直强忍着未出声。
此时此刻的俞音什么也不想做,当然什么也做不了,他就只想笑,就只想哭;因为兴许笑着笑着就痛快了,因为兴许哭着哭着就释怀了。
而此时此刻俞音所流露出的这份源于记忆深处的泪水,是就连俞音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当然也控制不住。
然而,每当俞音以为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黑暗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始终在光亮处等待俞音的,是钟大煓;而一直在黑暗中守护俞音的,亦是钟大煓。
少顷,当一直在黑暗中默默守护俞音的钟大煓,于周遭的一片黑暗中缓缓地走向俞音,走近俞音,走到俞音的床边,坐到俞音的身旁,既而将辛酸遍布的俞音紧紧地拥入怀中时,只听得身陷钟大煓怀抱的俞音,深有所感地于笑中含泪的抽泣间,对钟大煓说道:“大煓哥,你知道吗,从前的夜里,我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最为渴望的,便是有人在黑暗里将我拥入怀中,就像现在这般,有人给予我温暖,有人赋予我力量。”
而此时此刻,怀抱俞音的钟大煓,亦深有所感地对俞音说道:“俞音,你知道吗,从前的夜里,我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最为渴望的,便是有人在黑暗里投入我的怀抱,就像现在这般,有人倾听我的脉动,有人填补我的空虚。”
翌日,坤乾十五年,十月初一。
清晨,天朝福灵城内,金泓街上,水心堡鱼泪轩正房的里屋中,身处窗竹榻上的俞音,正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外面天高云淡,阳光一片;扑面而来的秋风中所夹杂的丝丝寒意,瞬间令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眼下正值暮秋时节,而古往今来,象征着收获的秋,却总是被文人墨客们下意识地注入忧愁悲怆的心绪,冠以衰败绝望的头衔;而这只因秋,总是于无形之中给人以凄清肃杀之感,何况是暮秋。
然而,在此时此刻的俞音看来,秋,其实也可以同春一般充满希望,甚至可以更胜万物复苏的春一筹,只要人心永不衰败,只要心中希望长存;而俞音此时此刻的心境无疑就是充满希望的,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一回眸,便可以瞧见他一心所想要瞧见的人;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一抬手,便可以触及到他一心所想要触及到的人。
窗外天朗气清,一片大好;而窗内右脚打有夹板的俞音,却只能透过这扇小小的窗子,享受着这沁人心脾的秋高气爽,以致于此时此刻的俞音不由得心想:真想出去走走啊!
从前,在俞音还没有化名为“俞音”,还名唤谷梁音的时候;从前,在俞音还没有到这天朝福灵城金泓水心堡中来,还身在岐国王城他自己的宫宇如缕宫中的时候;从前,在俞音的右脚还没有因骨折而打上夹板,还行走自如甚至于健步如飞的时候,那时的谷梁音,也是习惯性地如同此时此刻的俞音一般,从窗子里看世间的。
而较之今时娇嗔的俞音,那时的谷梁音更是任性得不着边际。那时的谷梁音近乎日日都要与人怄气,与人赌气,不是与他的父皇谷梁安祖怄气,就是与他的王姐谷梁声赌气;不是与王城中的宫人怄气,就是与宫门口的侍卫赌气;尽管整座岐国王城中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宠着他,依着他,顺着他,他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像个气球一般,整日一肚子气。
其实,那时的谷梁音真正怄气的对象,不过是他自己罢了;那时的谷梁音真正赌气的对象,也不过是他自己罢了;而他自己远远要比他自己所能想像的孤独得多,也无助得多;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一怄起气来,一赌起气来,便习惯性地将自己关在如缕宫他自己的寝殿中,然后从窗子里看世间了。
然而,如缕宫谷梁音寝殿的窗子虽不狭小,但透过窗子所能望到的天地终归有限;而在那时的谷梁音看来,哪怕视线所能触及到的仅有一缕光亮,也远远要比身处一片阴暗之中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