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晨，乔知白很早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脑子这才渐渐恢复清明。心中一个“咯噔”，下意识地侧头瞥了瞥身边的凌子修，果然，经过乔知白一晚上霸道睡姿的洗礼，原本还占据着半张床的的小家伙此时却不得不蜷缩起了身子，可怜巴巴地被挤到到了边角处。
也亏得昨儿个晚上乔知白让凌子修睡得是紧贴着墙壁的里侧，要不然看这架势，一晚上凌子修指不定要从床上被挤下来多少次。
不是让你小子看见情况不对就直接弄醒我吗？叫不醒还不能一脚把他踢醒吗？乔知白看着凌子修巴掌大的小脸上由于难受而浅浅蹙起的眉头，一时间又是心虚又是懊恼。
探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凌子修身上的薄被掀开，乔知白又仔细地帮着他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伤口。不得不说的是，这所谓的特效金疮药虽然用的时候确实令人疼痛难忍，但是用过之后伤口恢复的速度倒是也比正常恢复时间缩短了不知多少倍。
乔知白满意地勾了勾唇，随手从锦囊里掏出小瓷瓶，正准备趁着凌子修没醒，再给他上一次药，但刚准备下床，一阵熟悉的拉力就从腰侧穿了过来。
乔知白无奈地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却还依旧不忘抓住自己衣服的凌子修，纠结地考虑着是不是要再为他剪一次衣服。但好在这个想法还未被实施前，那头的凌子修突然皱了皱眉头，眨眼间便渐渐转醒了过来。
“时间还早，你若是想睡，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乔知白伸手揉了揉凌子修的脑袋，“不过睡之前你倒是先把手放开，你这么抓着我没法出去。”
凌子修的动作僵了僵，像是不大愿意。
就在凌子修暗自在心中盘算着要不要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或者是装作根本没有醒来的样子蒙混过关的时候，却又听到旁边那人带着些无奈的声音：“再说，你要是这么一直抓着我，我也没法给你上药。”
凌子修想了一下，觉得乔知白这回的理由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但是松手之后还没等乔知白掀开被子起床，他的小手又快速伸过去，直接抓上了乔知白宽大的袖子。
乔知白有些失笑地举起袖子晃了晃，“你这是干什么？”
凌子修小小声地开口，带着一点点类似于炫耀一样的语气：“抓住袖子的话，就可以不妨碍上药了。”想了想，又补充着比了比手势道，“我团起身子，就这么一点点大，不会有影响的。”
“……”
重点不在这里吧孩子！乔知白囧囧有神，但是看着凌子修一脸期待和认真的样子，无数个拒绝的理由涌到嘴边，却还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了。
果然，对上这个小家伙，他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完败。
郁闷地伸手捏了捏凌子修的鼻子，乔知白想了想，便也就任由着他去了。穿着亵衣起了床，拔掉瓶塞，俯身靠着凌子修的小身子，再一次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
经过一个晚上，凌子修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药粉再次撒上去，虽然依旧感到疼痛，但是比起昨夜来说，那种尖锐的痛楚却已经是减轻了不少。
凌子修紧紧抓着乔知白的衣袖，小胳膊随着乔知白手臂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一刹那间，他感觉到了无比的平静和安宁。
“对了，我说……”乔知白正仔细地帮着凌子修上着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问道，“小修，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凌子修的脸在一瞬间忽而变得刷白，原本完完全全地放松着的身体也顷刻间僵硬的如同一块石头。
怎么办？怎么办？他全知道了！他会被丢掉的，再一次被丢掉！
不可以，怎么可以……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
“什、什么问题。”凌子修拼尽了全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可是尽管已经自认为做好了心里准备，但那回答中隐藏着的深深的恐惧与惶惑不安的心情，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声音里泄露出一丝端倪来。
乔知白听出了凌子修过于激烈的感情波动，略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一边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因为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就一直没有看见你睁开过眼睛啊。”
收起小瓷瓶，乔知白随意地坐在了床头，伸手拨开了凌子修脸上的碎发，然后轻轻抚了抚他紧闭着的眼睛，低声问道：“你的眼睛是惧光吗？还是出了什么毛病？睁开给我看看，要是严重的话，我们还是得去看一看大夫。”
“我不去！”出乎意料地，凌子修的反应却激烈极了，他攥着乔知白的衣角，猛地坐了起来，一张始终不肯睁开眼睛的小脸深深地埋在散开的头发里，挺直的背脊像是彰显出了他的倔强。他摇了摇头，而后又低低地呢喃了一遍，“我的眼睛什么事都没有。我不去。”
乔知白看着这个一直沉默乖巧的孩子突然的爆发，心中隐隐有些奇怪，却也没点破，只伸过手，一把将凌子修抱进怀里，然后一只手穿过腋下，将他的小脑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立刻道缓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抗拒这件事情，我不知故意的。别生我气了，嗯？”
凌子修也伸手紧紧抱住了乔知白，一张脸埋进他的怀里，然后死命地摇头。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怪你。我只是害怕，害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害怕你不要我了。
乔知白温柔地帮着凌子修顺了顺头发，轻轻地道：“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只是想要关心你。唔，但是可能找错了方法。我跟你道歉了，好不好？”
凌子修呜咽了一声，没有开口，只是依旧不停地摇着头。
不要跟我道歉，明明一直是我在无理取闹。是我应该向你说对不起，可我、我只是不想要离开你而已。
“好了好了，也是怪我，从小就没什么孩子缘。这下可好了，难得你愿意亲近我，没一天工夫还就把你这小家伙给得罪了，”乔知白伸手拍了拍凌子修的小脑袋，声音暖暖的，听着让人有一种被包容了的感觉，“你昨晚没吃多少就睡了，想必现在也该是饿了罢？你先松开手，我下去叫厨房给你弄些米粥来，嗯？”
凌子修并不想松手，但在这一刻，却没有理由不再松手。轻轻地放开手心的那一方布料，凌子修听见头顶上乔知白佯怒一般地抱怨，“好好一件衣服，被你这么一抓一抓的，现在可真是不能看了，啧，小子，这里的衣服可都是很贵的啊。”
凌子修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果然，他除了能够给别人添麻烦，就已经是一无是处了吧。这样的他，这样没用却又自私地想要让别人对他好的他……
“好了，别不开心了，眼睛的事，如果你不想看，那我们就不看了，嗯？”乔知白看着原本终于活泼一点了的凌子修突然又退化成了一开始的木桩子样，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半弯下腰，伸出食指来戳了戳他的眉心，“不过你要保证，你的眼睛真的不会伤害到你的身体健康情况，不然的话，到时候我拖也要把你拖到医馆去，听到没有？”
一番话交代下来，看着凌子修愣愣的还是没个反应，乔知白便干脆利落地往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嘣儿：“好好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这么不负责任的他，这么卑劣的他……真的值得这个人对他好吗？
“等一下！”
就在乔知白快要走到门边时，安静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低吼。
乔知白惊诧地侧头，只见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凌子修深深地低着头，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了两个小拳头。乔知白甚至可以猜想，大约是由于那个孩子正在竭力抑制着什么，以至于让他整个身体在此刻，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怎么了？”下意识地，乔知白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低头看着站在面前不远处的凌子修低声问道。
“我……”凌子修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正在一阵阵地发紧，干涩的声音破碎地从嘴里吐出来，简直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嗯？”
凌子修舔了舔唇，被咬破的下唇上，淡淡的铁锈味儿渐渐在口腔里扩散开来，让人恶心得想吐。
“我的眼睛，没有病。”凌子修声音放得很低、很轻，仿佛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一样，“但是，不能让别人看到。”
“看到的人，会讨厌我……不，他们会憎恶我。有些人，甚至还会……”凌子修停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会恨不得能够直接杀死我。”
乔知白看出了凌子修的害怕，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笑着道：“怎么会呢？小修长得这么可爱，别人看到了你，喜欢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讨厌你？想要杀了你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嗯……我看啊，那些人是想要把你抢回去当他们女儿的童养婿还差不多。”
凌子修却没有笑，只是沉默着，好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问道：“可是如果我拥有的，是一双恶心的不祥之眼呢？”
“嗯？什么？”凌子修的声音太小，乔知白没有听清楚。
凌子修倏然睁开了眼，痴痴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站在原地，像是为了集聚勇气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子修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地，紧紧地，那并不太长指甲甚至都已经在手心里抠出了血来。
缓慢却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到乔知白的面前，凌子修又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这才一点一点地抬起自己的头望向乔知白。阳光下的乔知白，如他想象中的一样俊美耀眼。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着乔知白，却也极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呢。凌子修这么想着，然后在心里突然就不可抑制地难过起来。
凌子修仔细地看着乔知白，看着他好看的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惊讶神色，心脏都在微微抽搐着，但，心跳的频率却是慢慢、慢慢地正常了下来。
因为已经不再抱有希望，所以也就不会再害怕。哪怕真的会被丢掉呢，至少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地来隐瞒这个人了。
“如果我的眼睛……是这样的呢？”
凌子修仰着脸，望着乔知白轻轻地问着。那一红一黑，两只颜色迥异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惑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