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你们能守住渝州城很是欣慰,我今天来此处,一是想看看徒媳,既然她已安睡,我就不打扰了,二是来下达圣旨,杨烈臣,还不速速跪地接旨?”
杨烈臣无动于衷。
楚汉林苦笑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气我当初将你送出京城做地方官员,然后导致了这个悲剧,但是圣上的面子你总得给吧。”
杨烈臣轻轻摇头,沙哑着嗓子回头道:“老师,我并没有气你,人各有命,天注定,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我最近无论是想到清莲,还是渝州这五千守卒,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值不值?用清莲的命,还有五千守卒的辛苦,换来我的就只有我的高升吗?我宁愿不要,这些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渝州守不守得住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大周的开门红,最终还是要拱手相让。”
“你气的是圣上的决定?”
杨烈臣没有直面回答,他缓缓开口道:“能守住渝州,大多是于将军的功劳,说句实话,连童将军都没有出多大力,甚至于有俊手下一个小小的马探子都比我们二人做的多,我早料到会有圣旨,不管是升是贬,我配不上,该封的是于有俊。”
楚汉林听后一笑,坐在躺椅一侧,摸着杨烈臣的头发他说道:“于有俊那边,自然有淮安王给他安排,用不着你操心,难道你不想坐一坐颍川郡节度使吗,这可是连升两级,四品变三品,话语权更重了,你不是想治理天下做国士吗?如今只是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心灰意冷了?”
杨烈臣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国士……可面对的是一个满是窟窿的天下,能填补起来吗?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楚汉林顺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脸颊抹去泪痕,他轻声道:“烈臣,你钻进死胡同了,后面是一个巨大难题,前方又很是迷茫,你不应该想着如何一鼓作气全部都去解决掉,这个天下的问题很多,靠你一个人是不行的,你这种想法说好听了是心系天下,说难听点就是好高骛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应该一个个的对症下药,而不是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入绝路,你要做的,就是上任颍川郡节度使,只有你的权利大了,才有资格去想一些大方向。”
杨烈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为师也不想在你难过的时候说那么多重话,我只想你能明白,就像这个亭子,我让你现在到亭顶之上,你能做到吗?你做不到。你踮起脚最多只能摸到亭檐,但你搭个梯子,就能站在亭子之上,若是你的梯子够高,爬上房顶都不是问题,站在地面,就不要去想顶层的事。”
杨烈臣长舒一口浊气,老师说的没错,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文官,外界说的儒将更多的是有捧杀的嫌疑,让自己真的陷了进去,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做一番大事业。直到夫人的死,自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一个想着成为无双国士的人,连亲人都保护不好,一个小人物还妄想摸得到天。
他算是重新认识到了自己,他起身作了一揖,“老师此番言语,如醍醐灌顶,学生上任节度使之后必定只做好分内之事,往后青云,一步一阶梯。”
楚汉林满意的看了一眼得意门生,他那张老脸之上,皱纹又盛了几分,他拍了拍杨烈臣的肩膀,“走吧,别让童将军等急了,他可比你消息活络多了,我刚入城他就来迎接我了,看他那样子,简直就像是过新年一般,好说歹说才让他回将军府候着,看看人家对升官发财多伤心,你要是有他那种自在性子,也不会徒增烦恼了。”
杨烈臣一笑,“人和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楚汉林也跟着一笑,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文人相轻不假,但是文人更轻武将,自己这位学生的峥嵘,终于逐渐显露出来了。
且说这淮水之上,纵横百里的江水,泾渭分明的划开了南朝与大周,在这江水两岸,分别驻扎着不下十万的将士,一边是全军身着黑甲的南朝大军,一边是身着白甲的大周士卒,从远处看去,犹如一条黑龙和一只白蟒,张牙舞爪霍乱江水。
淮水以北,大周军伍的一个校场中有不下千人手持长木短棍,顶着烈日在扎好的草人面前演练劈砍划刺的技巧。
公孙剑在校场的最后方,拿着一柄木棍对着草人左右劈砍,此时的他浑身大汗淋漓,已经不间断练习了半个时辰的他,早就没多少力气了,速度更是慢了许多。
他身后有一个魁梧大汉见状,蹲在地上向他喊道:“公孙屯长,没吃饭啊?能不能使点劲儿,草人的胳膊你都砍不断?”
这魁梧大汉也不是别人,就是在渝州侧门血拼时,公孙剑差点被林裕斩杀,救了他一命的人。他名叫岳荀义,是周英的部下,后来公孙剑跟着于有俊回到了淮安军之后,其余马探子都陆陆续续回到斥候中去了,公孙剑一百八十多人瞬间少了五十人,只有岳荀义继续留在步卒中跟着这位新屯长。
回到淮安军后,公孙剑也知道自己力气有余但是技巧不足,就让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军龄却只比自己大了三四天的魁梧汉子教自己格斗技巧。
至于为何选中他,这家伙信誓旦旦的说他入军之前跟一个江湖高手学了几招,从他口中听得出,他对那个江湖人很是崇拜,说那人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当然,这些公孙剑都是不信的,这世上如果真有飞天遁地的神仙,那自己就是天王老子管着神仙,但是看着岳荀义那眼神中的向往不像作假,再加上他确实有些把式,干脆就让他教自己几手,有总比没有好。
这一练就是两个月,这家伙成天蹲在地上盯着自己,一有松懈就嚷嚷几句,不松懈的时候也在自己的耳朵边嗡嗡叫,说什么晚入军都当上屯长了,时运不济之类的话。
公孙剑懒得理他。
不过还真别说,这两个月虽然还是没搞懂那两招挥砍把式,和军伍中所教的劈砍有什么区别,但是公孙剑感觉自己的体力和耐力都有显著的提高,从一开始的挥个百十来下就涨酸的胳膊,现在足足挥了半个时辰才有颓势。
公孙剑擦了擦渗入眼中的汗水,丢开手中的木棍,对这个壮汉咧嘴一笑,他骂道:“你来试试挥砍半个时辰还有力气不,站着说话不腰疼。”
岳荀义嘿嘿一笑,“屯长,这你就说错啦,我蹲着呢,蹲着说……哎哟!哪个兔崽子踹老子!”
壮汉还没说完,直接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姿态滑了足足七八丈远,他起身习惯性骂了一句,紧接着看清踹他的人后,他揉了揉屁股,小声道:“踹的好,我这老腰病都被踹好了。”
公孙剑恭敬的打了声招呼,“于将军,怎么有空来校场来了。”
于有俊笑了笑,“自然是找你有事,那个……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
魁梧汉子屁颠屁颠又跑了过来,满脸堆笑道:“小的名叫岳荀义,于将军有何指教?”
于有俊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直接把那颗硕大的头颅按进了沙地,“他姥姥的,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的小卒子。”
岳荀义埋着沙子之下不敢抬头,但还是做了一个求饶的手势。
“公孙小子,你在战场上那股儿狠劲儿呢?你现在可是管着一百多人的屯长,这家伙这么欺负你都不吭声?”
于有俊有些不相信,那个浑身污血,身上尽是血肉模糊的刀伤,脱臼了一只胳膊,仍旧坚持到城楼上汇报军情的公孙剑,在平日里竟然就像个害羞的小小少年一般,只会傻笑。
公孙剑还真对着他笑了笑:“哪有什么屯长不屯长的,战场上我是屯长,下了战场都是同袍、兄弟,开几句玩笑无可厚非,岳荀义还教我对敌技巧呢。”
说着,公孙剑捡起地上的木棍对着草人又是一顿挥砍,那只草人的手臂这次终于掉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看,还是很有用的。”
于有俊有些无奈,这些把式,每个步卒人人都会,只是公孙剑才入淮安军就被调去了渝州,没有赶上新军的三日训练才不知道,可以说是岳荀义为了不训练坑了公孙剑一次。
现在那些步卒都是练习着劈刺,个个都是要命的把式,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军冲杀起来,哪个不是冲着人命去的,好提些头颅换取军功,哪有这种只卸人胳膊的?你这边把别人胳膊砍了,那边别人就能一刀砍进你的脖子。
于有俊踹了一脚还在地上趴着的汉子,他骂道:“你就这么教你们屯长的?给老子起来,围着校场跑十圈,什么时候跑完什么时候休息!”
岳荀义挪了挪屁股,依然在装死。
“二十圈!”
岳荀义突然像诈尸一般,直挺挺的站了起来,像校场外围跑去。
“贱不贱啊,十圈不跑,非要跑二十圈。”
公孙剑把草人的胳膊重新放置好,别看草人随便扎一个就行,可是在军伍中的草人,比外面的草人有价值多了,这些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不能乱丢,要是丢失了就等同于出卖军情之罪,直接军法处置,要知道,有些经验丰富的斥候马探子,可以通过草人的毁坏程度以及新旧,来判断对方有多少人,有多少粮草,是不是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大军。
公孙剑说道:“可能怕于将军又往上加吧,二十圈太重了,这都快午时了,日头极为毒辣,他会受不了的。”
于有俊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恐怕不知道那些老油子的行径,让他们跑十圈,如果不亲自看守,他们最多也就跑个三五圈,回来心不跳气不喘的。
“你就是太善良了,我告诉你,以后给我拿出屯长的样子来,不然你这群手下会越来越不服你,加之你年纪又小,最后在战场上都不听你的,可就坏事了。”
于有俊沉声继续道:“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时候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否则很有可能会导致全盘皆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知不知道。”
公孙剑点了点头。
“以后别跟着那家伙练习了,一会我教你一些基本功,练扎实以后,杀人保命都不是问题。”
“谢于将军!”
于有俊摆了摆手又说到:“我有一个多月没见你了,给你的两本兵书可都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