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琰声闻声跪谢:“谢圣上赐名。”又是赐座,又是赐名的,如此殊荣,皇后也稍稍侧目。她那稍显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下出声了,看向明德帝道:“六姑娘面上沾了墨渍,不如先让她下去梳整一番再来回话。陛下,诗文这一轮还没结束呢,说不准还有精彩的呢。”
这意思,是要赶她下场了。宋琰声听话极了,低眉敛目,跟一嬷嬷出了观猗堂的月垂门。等她再回来,不过一盏茶,却发现园中一改方才的寂静,倒似有议论蒸腾之意。
好了,今儿个的重头戏来了。
元盈一看她回来,连声唤道:“小六,快来快来!”
“这是怎么了?”她随着示意看向前面,正是一身素衣的萧长瑛。她负手而立,神色极是镇定,哪怕这园中天家贵胄,她也毫无胆怯。
“这萧三姑娘,还真是不得了。”元盈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摸着手臂感叹道:“七步成诗,这得有多大的天赋啊。”
“句句都可算上佳。才气十足啊。”
“今儿文思阁真是大出风头啊。”
“靖安将军府可算是文治有人,出了如此才女佳人!”
议论声不断,宋琰声托着下巴,也推测出发生了什么。诗文一轮中有交白卷者,圣上喊来一问,萧长瑛回答说无需笔墨纸张,可当即成诗。于是圣上便以夏景为题,当场考校,才有了现下这一出轰动。
她将视线从萧长瑛身上移开,漫不经心落到萧长元身上。他面色极平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这人从来过分警觉,察觉有人在看他,目光一动,凌厉之色一闪,直直朝她望过来。
宋琰声收回目光,皱皱眉,对于萧长元,总有一种自发升腾而上的不适感。
七步成诗并不容易,既要求人才思敏捷,更要人平日的积累,可不单单只凭一句天赋。圣上大悦,皇后看他神色,也对着萧长瑛露出笑来,一抬手,便是一套材质上佳的文房四宝被端了上来赏赐于她。
这下子,文思阁姑娘们脸上都露出了艳羡。文武两班皆有学子频频朝那中间人望去,只觉得萧三姑娘实在才貌姝丽,实是京门十年难出才女也。
“推甲,你这妹妹,很是厉害啊。”
“久闻不如一见,果真大才。”
萧长元着武治黑衣长袍,个子高挺极有气势地站着,旁边同窗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只瞧了一眼萧长瑛便移开了视线,脸色平静甚至是冷漠,仿若未觉自己这妹妹为靖安府带来了多大的盛名,诚如一般看客。
宋琰声看着萧长瑛下跪拜谢,倒是元盈笑眯眯在她耳边调侃道:“皇后也忒小气了,我还以为有什么赏赐呢,不过如此。”
“那你想要什么?”两个人凑得近了,窃窃私语,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了。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定是想要箭弩红缨枪之类的。”
“哈哈,你倒是清楚!我……”
元盈还没说完便被上头一道威严中气的声音打断了,抬头一看,圣上正瞧着她们两个道:“元家丫头说什么呢,六姑娘,你们一并上来,说与孤听听如何?”
又被点名了。
大意了。
元盈这下都不敢去看她爹的脸色了,两人硬着头皮上前,一高一矮,身高差距极其明显。宋琰声听皇后似笑非笑道:“许是也在作诗呢,有萧三姑娘珠玉在前,你们俩也别露怯,也即兴来一首罢。”
她一听默然腹诽,这周皇后倒是真会挑时候,元盈不知萧长瑛是她的人,再说七步成诗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她是料定了才这么说,趁机打压打压她们宋元两家。
明德帝却觉得这主意不错,颇有兴致地看向她道:“宋家小六,你先来。”
“圣上,臣女作诗不比萧家姐姐出口成章,怕是入不了圣上的眼。”她眉目一动,愁了。
“无妨。”
皇后随后一笑,极亲和地看向她道:“圣上既已说了无碍,宋姑娘你年纪还小,不如给你一段时间,你仔细考虑好了,再写了诗作呈上来。”
这皇后也忒毒。宋琰声心说,她原意也不愿在这等场合出风头,这是非要看她抛头露脸等着丢面子呢。作诗写字非她所长,可圣命在此,她无可抗议,随着一脸郁卒的元盈下去写诗去了。
端珣在一边看得仔细,这六姑娘,怕是心里一千万个不乐意呢。看她那张包子脸皱的,褶子都出来了,软软糯糯的一张脸,却非要强作镇定无事,真是可爱到……让人忍不住要逗一把。他磨了磨手指,凤目含笑,视线随着那小豆丁,意兴浓厚。
以夏景作诗,有刚刚萧长瑛一句“愿借老僧双白鹤,碧云深处共翱翔”珠玉在前,便是再写也难有惊艳了。皇后有意折腾她,那也别怪她不客气了。
宋府乃百年书礼传世之家,她的祖父乃是三朝首辅,父亲当年状元及第又是翰林院出身,想要折宋府的颜面,她是万万不能让的。她看着雪白湖宣,如今之计,只能靠别出新意取胜了。
元盈抓耳挠腮,拿着毛笔勾勾画画,便是她爹镇国公虎目横扬,她也无暇顾及了。宋琰声四处环顾,她写诗画画颇灵,一周望去,也不管满园众人神态各异,期待也好,嘲笑也好,看好戏也好,全然忽略了,落在岸边一棵百年巨树上,眉心一动,计上心来。
端珣雪衣负手而立,远观她神情,料想这丫头有了主意。也对,宋家老六,七窍玲珑心,还愁她破不了眼下之困吗。
元盈:表哥,你都不担心我的吗?
端珣:一边呆着去,挡着我视线了。
元盈:见色忘妹,呸。
慜阳学宫谁不知宋六姑娘那笔狗爬字,可不得要污了圣上的眼?这诗作好了被内侍取了呈上去,众人皆是翘头,等着看笑话。不过等了又等,萧长瑛抬起头一看前头,圣上拿着诗作,脸上无喜无怒,倒是喊了一众近臣及学士上前来赏看,真是奇了。
她转头下意识又看看宋琰声,六姑娘一脸平静被领到了中央,旁人皆是好奇看她,面对各色视线,她眉头也没动一下,竟是胸有城府皆在掌握的模样。
她看着看着,不觉神色一凝。……对这个小三寸丁,果真不能大意了。
端珣离得近,一瞥那纸上诗句。字迹倒工整许多,但还是不像话。再说那诗,倒是有些意思。文思阁的徐夫子捋须念了出来:
漏捧宝荔半潭银,尽摘枇杷一树金。
树已千寻难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宝荔湖,枇杷树,倒是这边的物象,对得倒也工整,可圈可点。可再看这下一句,却是莫名其妙横来一对,与前头所写全无干系。
“这……”
“是无情对。”方鸣果真了解她,一眼就看破了她的主意,笑道:“仔细读来,倒也有趣。”
“树”对“果”,“已然”,“一点”对“千寻”,“斧”对“干”,真真是对仗整齐,却也不单纯只为了强行对仗。这诗通读来,前头三句物象皆是处处不相联系,岂不应了最后那句“果然一点不相干”吗。
“宋卿,你家这丫头,果真机敏,实在是妙。”明德帝朗声而笑,他今日巡问慜阳学宫也未曾有过如此圣心大悦的时候。众人见此心思各异,都有意无意朝下头宋六姑娘看去。
宋家才出了个宋梅衡,现下又来一个宋琰声,这宋樾真会养,一双儿女尽是争气的。再看看太常寺胡少卿家的女儿,圣上一眼也没看她方才呈上的花中君子图,想来也是为了给这宋小六出气。
宋家,怕是往后恩荣不断啊。
“赏!”明德帝说完又摆摆手,笑问道:“六姑娘,你想要何赏赐?”
宋琰声跪地谢恩,苦着张小脸道:“阿好不求恩赏,只希望圣上不要再出难题为难阿好了。”
“不得无礼,阿好。”宋樾站到旁边出言提醒。倒是明德帝一点未曾介意,笑容未收,于是众人便也跟着笑起,顺着圣意直夸宋六姑娘机灵有趣,是个妙人。在气氛最轻快的时候,明德帝奇怪道:“元丫头,你的诗作呢?顾着你这小小颜面,孤可给你留足时间了。”
“圣上,您这不是正为难我嘛,您也知道,我哪里会作诗嘛!”
“元盈!平日胡闹就罢了,圣上面前岂容你造次!”
镇国公脸绷得都要抽了,正要呵斥,明德帝心情正好,摆摆手也不为难她,道:“那你说要如何?”
“元家女儿,自是马背英才,不拘在这舞文弄墨之上!”元盈仰首骄傲道,“若是比骑射,元盈不输男儿!”
“好!”
宋琰声笑了,元盈逃过一遭,对着她挤眉弄眼。她笑声未收,正要转身后退,却撞上一双极漆黑幽暗的眼睛。
萧长元。
萧长元为何在看她?她可没抢过他那三妹妹的风头。
她的笑容愣在嘴边,直到随圣驾入了练武场,才被宋梅衡一拍回过神来。
“你这丫头,想什么这么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