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歌目送阿诚离去,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恍然回神的返去家中。
她推开许家大门,看见许老爹正背对着大门疾步从天井往屋里走。
笑歌有些奇怪的问道,“阿爹,你怎么也出来了?”
许老爹回转身子,支吾两声,然后迅速说道,“我、我……是了,我是看你送狄公子出门半天没回来想着出来看看。阿爹关心小妹你还不行么?这大半夜的,你到底是个女儿家。”
笑歌也懒得去驳斥他义正言辞的说法,真要担心她,怎么一见着她开门就快步往屋里走?倒像是做贼心虚躲避不及一般。
“多谢阿爹。不过这更深露重的,时辰也确实不早了,阿爹不要早些回去吗?”
许老爹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的说道,“回去?回哪里去?这不就是我许家吗?我还能回哪里去?从今日起我就搬回来住了。前些日子为生计在外辛苦奔波,疏忽了照顾你们几个孩子,这都要过年了,阿爹我是时候好好回来照顾下你们了。”
这又是唱的哪出?
今日这许老爹突然回来过节,然后现在干脆还不走了。说是要从此搬回来住,却连个换洗衣服都没带。莫非被那刘寡妇扫地出门,净身出户了?
笑歌一边同许老爹往屋里走,一边又问道,“那您同阿姐说没有?”
“小妹这话问得蹊跷,这家谁才是一家之主,我老许回家还得大妹允准吗?”
笑歌不与他胡扯,直接去厨房找正在收拾洗刷碗筷的许月知。
许月知听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说,“他到底是我阿爹,我能有什么办法?今日那老不羞一回来我就猜准没好事。他找到姘头就搬出去,一被甩了就又想起这个家,想起儿女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起来刘寡妇也算是长情的了,都帮我养了他快一年了。”
“阿姐,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要看紧钱袋啊,阿爹回来住不要紧,怕只怕又带回来一身债让你还。”
许月知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回以一声叹息。
笑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她知道只要许月知狠不下心来不管许老爹,那这事就还是个死结。用许月知的话来说,难道真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断手断脚吗?
笑歌见许月知这般黯然,也只能嬉笑着安慰她两句,“等小妹我赚了钱,就请几个壮汉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守着阿爹,保管他再也赌不了!”
许月知莞尔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女儿家要赚多少钱才够?又是要送阿姐十里红妆,又是要请人看守阿爹。阿姐这后半辈子索性也不指着嫁人了,就全靠你了。”
“那可不行,嫁人还是要嫁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招个上门女婿,配得上阿姐的么,必须得文采风流,风姿绰约,一表人才……”
“好啦,好啦……瞧你这象牙吐的,我看也就只有狄公子才……”
笑歌一听许月知又要念叨阿诚的好,巴不得她快嫁出去,忙竖起白旗退出厨房回到自己房间。
本来也还有正事等着她做,阿诚送来的简报她还没看呢。
笑歌迫不及待的打开查阅。
正如阿诚所说,她之前要求查探的事情今日的简报上已经列出了结果。
其实她要求查探的事情有两桩。
前几日已经调查清楚一桩,是关于车船行封给本州度支司的红包的。
每年益州收缴上供给朝廷的金银财帛,除去本州开销就地核算之外,结余都包给了骆记车船行运输去中京城,循例车船行为了维持住与度支司的良好合作关系,保住这份肥差,送给度支司的一众大小官役的回扣、节庆红包都不算小。
可今年却有些奇怪。
首先是之前报告说今年骆记车船行送给度支司的年节红包比去年为大。然而笑歌检阅搜集上来的信息却发现,明年度支司预定的车船却比今年来得少。按理说,预定的车船少了,车船行赚的钱也就相应少了,为什么却反而包出了更大的红包呢?
一番查探之后发现其实是度支司的官员提高了明年预定车船的单价。也就是说,订的车船总数虽然较今年少,但实际骆记赚的钱却一点不比今年少,自然要多多感谢这些经手的官员了。
这本来是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的贪腐,没什么特别的。但笑歌却从中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为何明年要少定车船呢?若无特别之事,年年结余都差不多。真要遇上灾荒需要赈济,要多留存钱财在本州那也不是现在就能预计的。
难道是收缴上供给朝廷的金银财帛比今年少?
笑歌特意派人探询一番,度支司的人也只说是刘知州的示下,说是体恤民众受灾,年后会上书奏请减免老百姓税负,是以不需要那么多车船了。
这话换一个人说笑歌还信,可这位刘知州上任以来又哪里办过一件为民着想的实事呢?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刘知州才因为大火一事搞得焦头烂额,据闻即使他瞒报了死伤人数,明面上的损失看起来比实际轻多了,但官家还是大为不满,邸报上白纸黑字的登录出了官家的斥责敕令。坊间都传说,要不是刘知州背靠了伍相公这座大山,而伍相公的千金、当朝皇后又刚好生出了官家的嫡长子,圣眷正浓,他才免于处罚。在这种情况下,刘知州怎么可能还减低上供给朝廷的钱财?应该是增加才对啊。他难道就不想挽回圣心,讨好官家?
如果非要找一个既能让刘知州讨好官家,增加上供给朝廷的财帛,又不需要那么多车船运送出川的可能,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了。
那就是刘知州预备上书官家,提高铜钱上缴比例。
原先川内的上缴比例是铜钱三成,铁钱七成,但铁钱既笨重不值价,又容易生锈难以保存。除了西北战区能用到一点外几乎没用。而铜钱却几乎是全国除川蜀外的硬通货。何况铜铁钱的国朝官价还是四比一,与黑市相差几倍,就是朝廷收了铁钱也大大的不划算。
十数年前,还是太宗临朝时,时任知州就曾经上书要求提高过铜钱上缴比例,大获圣心。难保如今这位刘知州不有样学样。
铁钱便宜却还占空间,十三、四个才当一个铜钱,若是提高铜钱上缴比重,那需要的车船自然就少了。
笑歌又大致计算了下提高多少铜钱比重可以节省多少车船,发现算下来提高一成铜钱所节省的车船与明年少定之数恰恰吻合。
这如何不令她兴奋?
川内铜钱本来就因为禁令已然稀缺,此时再上调铜钱比重,绝对会大幅推高铜铁钱的比价。怕是二十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都不为过。而现在不过才十三四个铁钱兑换一个铜钱。
当然,这还只是一例孤证。不能据此就下注。
但很快笑歌又发现了第二件稀奇之事。
刘知州并非世家大族出身,能攀上伍相公这条线,全靠认了伍相公的儿女亲家资政殿大学士万修杰做所谓的“姑表兄弟”。而之所以有这一层关系,是因为他们是一榜进士,当初因着同年方才相交相好,后来刘知州又与万修杰叙了族谱,这才把八竿子扯不着的亲戚关系硬是连上了。所以刘知州没有多少家族势力相帮,这么多年来全靠自己才爬到知益州的位置上来。换句话说,刘知州的手头并不宽裕,背后没有雄厚财力支撑。他是贪了许多钱财,但送出去维护关系的更多,加之还要保持一府的奢侈开销,不疯狂敛财又能如何?
从往年的记录来看,也证实了这一点。
现在正是年节下,不仅是俸禄发放、朝廷赏赐最为集中的时刻,也是各家各府大把开支结账的时候。每年到这年关将至时知州府都难免向金杏楼之类的卖出大把铜钱。
但今年却丝毫没有动静。
这说明什么?
要不就是刘知州把钱用到川外去了,因着今年他官途不顺,需要更多的钱财额外上下打点送礼。而要不就是他知道自己要上奏提高铜钱上缴比例,这铜钱在年后必然大涨,所以舍不得现在卖出,大肆囤积。
笑歌需要查探的第二件事正在于此。
刘知州手头的钱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去了中京城,这种大额的铜钱流动,通常来说不会直接就大张旗鼓的自己找车船运走。而是通过柜坊汇兑出去。
这时代的柜坊已经初具现代银行的“雏形”。具备简单的存取功能,只是存钱不仅不给利息,还会一贯钱收三十文的“手续费”。至于“汇兑业务”,那也是从前朝起就有的,那时叫“飞钱”。譬如你在益州存入一贯钱,柜坊会给你一个凭证,上面有印鉴和一些隐秘的花押用以防伪。然后你手持这个凭证,就可以去中京城,或是别的什么城市取钱,只要那里有这家柜坊的分号就可以。
大老板义哥在益州城的铜铁钱黑市摸爬滚打二十余年,这钱与钱之间当然是相通的,与柜坊的联系亦不在少数。运用义哥的势力,秘密查探一下刘知州是否有向川外汇兑过大额铜钱自然不是难事。
而今日送过来的消息就正正是这查探的结果,并且还出乎笑歌意料的好。
阿诚不仅查出刘知州没有往外汇兑过大额钱财,而且还查到刘知州在“乾丰柜坊”存有大笔铜钱未动,更妙的是,他还向“乾丰柜坊”的对头“天德柜坊”临时拆借了一大笔铁钱。
他这一存一借本来做得很隐秘,还特意找了两家死对头。应该就是怕柜坊间同行交流,走漏了风声。
若不是笑歌于细微处发现了端倪,专门拜托义哥去查探,谁也想不到刘知州竟做了这样奇怪的一件事。
表面上看,不过是给度支司的红包较往年大了些,刘知州没有找金杏兑换铁钱这样不起眼的小事,但顺着这微弱的线索细细追查下来,背后却全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就是铜钱即将大涨!
笑歌越想越兴奋,就像饥饿已久的鲨鱼终于闻到血腥的气息。
分析到现在,她起码有七成把握。她深深的知道这就是她等待良久的大机会,正如阿诚临走时所说的,他们一起来做一场大买卖!
笑歌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更加冷静筹谋。
要做的事还很多。譬如还有哪些事情需要调查确认,期间如何吸筹,如何抛货,需要调动多少人手、资金……
而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大老板。
明日一早,她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