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远本想利用上午时间,认真修改一下自己的对照检查材料,没成想,秘书小赵领着两位老人走了进来,说是养老院的老人,找程思远反映情况,讨个说法。
程思远只好放下手里的材料,起身和小赵搀扶着两位老人坐下,秘书小赵沏上茶,倒进杯子,分别放在了两位老人面前,然后静静坐在旁边,并没有离开。
松江县社会福利院始建于80年代,隶属于县民政局管理,当初为了图方便,转手包给了个人,签定了十年的承包合同,程思远几次想拿回来,但是合同还差两年才到期,只好耐心等待着。
没等老人开口,程思远也能知道个大概,个人经营养老院,肯定在自身利益上使劲,生活质量可想而知,这也是程思远着急把社会福利院收归政府的主要原因。
北宋末年,苏州建了个居养院,规模宏大,有房300多间,有官民捐献的田地1660亩,募民耕种,每年可得租米700多石。院旁建有三个粮仓,开凿了三口水井,还有厨房、果蔬园圃。生活在那里的孤寡老头和孤儿,吃喝拉撒睡不愁,挺幸福。宋朝的居养院,类似现在的福利院,收养重点是六十岁以上孤寡老人,还包括孤儿、流浪儿童、残疾人以及基本生活无着的难民饥民。福利院放在现代并不新鲜,但放在1000年前,世界上唯独中国有,很牛。
别看宋朝徽宗时期的权相蔡京是个奸臣,居养院却与他有关。他当政时,极重视国民福利,广建居养院,收养无法自养的穷人,包括流浪儿童。而且,这些“孤贫小儿可教者,令人小学听读”,免学费,官府提供衣食。最为人称道的是置安济坊,居养院和漏泽园,安济坊用于救济有疾病而无力医治者,“初令诸郡置之,复推行于县”。居养院“以处鰥寡孤独,诏以户绝财产给其费,不限月数,依乞丐法给米豆,如不足,即支常平司钱”。漏泽园是由政府划出一地皮,专门安葬那些无力举丧的穷人。这些社会救济措施都列入了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项目,督促进行。有的史家指出,蔡京为相的徽宗朝比起历史上任何朝代更为重视慈善事业,把慈善事业视为仁政的标志。皇帝一再颁诏,要求各地认真施行,如大观三年四月二日手诏:“居养、安济、漏泽为仁政先,欲鳏寡孤独养生送死,各不失所而已。”政和二年五月十五日御笔:“鳏寡孤独有院以居养,疾病者有坊以安济,死者有园以葬,王道之本也。”有学者认为这些社会福利措施为蔡京所创,产生于北宋末期徽宗在位、蔡京当政之时,而且慈善政策的变动、慈善机构的存废与蔡京个人的宦海沉浮直接相关。因此,蔡京在中国慈善事业史上的地位值得肯定。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指出:“漏泽园之设,起于蔡京,不可以其人而废其法。”实为中肯之论。
看着老人气喘匀了,程思远才笑着说道:“两位老人家,喝口茶,慢慢说,到了县委就是到家了,有啥委屈尽管说。”
其中一位老人还没开口,先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我是从一家印刷厂退下来的老工人,退休金刚涨到1400元,一儿一女,一个忙得顾不上,一个在外地,只好去住养老院,不到1000元的收费倒是能承担,可是吃都吃不饱,饭里连点油水都没有,谁提意见就要看护理员的脸色。我曾经对生活也充满希望,自己是厂里的骨干,一双儿女热热闹闹。谁会想到有现在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看着老人老泪纵横,程思远不由得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孟子曾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果母亲健在,自己能让母亲去住养老院吗?
另一位老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患有肺气肿,需要24小时吸氧,长期卧病在床。老人说:“要不是可怜俺闺女太劳累,我会不想和儿孙们一起生活?自打老伴儿走后,我就一直和唯一的女儿生活在一起,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很孝顺。可是去年年底,女婿被检查出患了癌症,住进了医院。女儿和外孙轮流在医院伺候,到了饭点,还要跑回来给我做饭。”
“俺闺女没日没夜地忙,瘦得不成样了,我可怜她,主动提出来养老院住了。”老人无奈的接着说道,“送我去养老院的头一天晚上,俺闺女跪在地上痛哭,让我原谅她的不孝。”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都泣不成声。
程思远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心道,但凡是子女把父母送进养老院的,老人心情必定沉郁,除非自己主动来的,心情才比较平静。中国具有重视亲情与团圆的传统,在中国的价值观里,将父母送去养老院,或者老人自己选择去养老院,起码在目前,还不能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程思远的岳父郑兴安退休之后,总吵着将来要去养老院,不给儿孙添麻烦,每次郑晓梅都说:“放心吧,我不会送你们去养老院的,条件再好也不能去,护理人员再好比得上家人么?”
岳母就安慰着郑晓梅:“别听老头子瞎吵吵,他能舍得外孙子吗?一天看不到立国,他都吃不香,睡不着的,还要去养老院,你们都别当真,老头子嘴上越是这么说,越是怕去养老院的。”
同样作为儿女的程思远夫妇,从心底里排斥养老院,尽管他们深知,中国式养老必然往社会公益上发展,毕竟独生子女侍奉四亲力不从心。但他们还是觉得,把老人送到养老院,自己倒是清静了,那是大不孝之举,想都不能想,这与身份地位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人所固有的良知与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相关。
一位老人又接着说道:“我们都觉得养老院是公家的,享受的福利也是国家的,对养老院提点意见和要求,也是正常的,没想到,养老院管事的对我们破口大骂,说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又能吃又能喝的,月月让他赔钱,可是饭菜里连点肉星都看不见,拉回来的蔬菜烂烂糊糊的,好像是从菜市场捡回来的,怎么还能赔钱啊?”
“我们半年都没洗澡了,身上臭烘烘的,”另一位老人抢着说道,“就因为我们俩爱提意见,昨晚没让我们吃晚饭。”
说着,扯起衣襟擦着眼泪。
程思远听完,真是肝肠寸断,怒发冲冠,强压着怒火问道:“你们没去找县民政局反映情况吗?”
“去了几次,”老人声音颤抖着,“局长都不在,有个工作人员和我们说,县里这个福利院是市委副书记的亲属承包的,别到处乱找了,能忍就忍着吧,实在忍不下去,就回家住吧。”
程思远这才依稀记起来,好像听宣传部长姚姚说过,县里社会福利院是市委的那个和她很铁的副书记亲戚承包的,提醒他别插手这件事了,弄不好引火烧身,犯不上,当时程思远因为承包合同没到期,也就没多管。
程思远本想和两位老人一起回到福利院查看详情,又怕给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安慰两位老人说:“请老人家放心,福利院是党和政府的公益机构,不是个人赚钱的工具,无论承包人的背后是谁,我们不仅要管,还要管到底,我们发展经济的根本目的不就是改善群众的生活吗?请两位老人家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两位老人走后,程思远也没让秘书小赵通知县民政局,直接去了民政局长吴奇容的办公室,吴奇容正在办公室接待困难户,看程思远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要把困难户撵出去,程思远摆手制止道:“我也听听。”
就听困难户申诉道:“我们老两口无儿无女,也没有生活来源,足够申办低保标准了,可是委主任就说我们不合格,说啥也不给办,还说别人拿3000元都办不了,何况我们是用嘴拱,更没戏了。”
吴奇容越听脸越是挂不住,就低声呵斥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无凭无据可不能随口乱咧咧,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
“这是委主任亲口说的,”困难户不依不饶的说道,“怎么成了随口咧咧了,天地良心,我有一句瞎话,出门让车撞死。”
“行了,别发誓了,”吴奇容有些不耐烦起来,“你把联系方式留下,我们下去调查一下,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主动找你办理低保的,但是要记住,出去别再乱说话。”
困难户心里不托底,半信半疑的问道:“你们真能主动找我?还有,千万别和委主任说,是我来找你们的,对我们来说,委主任是我们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了,平时开个介绍信啥的都得靠她,把她得罪了,我们就没法生活了。”
“放心吧,”吴奇容起身推着困难户,边往门口推,边说道,“我们是为群众服务的部门,肯定会下去走访调查的,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个说法。”
送走困难户,吴奇容苦笑着对程思远说道:“天天就这样,门都推不开,家家都有困难,咱们管不过来啊。”
吴奇容性本善良,但是民政工作干久了,变得铁石心肠,好比医生拿起手术刀就割,根本不管病人的恐惧心理,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多重的病在医生眼里,都是个没有生命器官而已。
程思远一直也没说话,听到吴奇容这么说,知道他也落入俗套,心硬似铁,对老百姓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淡薄,就张口说道:“你还记得有个委主任叫周秀美的吗?”
“咋能不记得,”吴奇容不假思索的答道,“不就是那个因为栽树让老百姓给踢了一脚,后来到处上访的那个人吗?派出所给她赔了好几万,她还要求核入事业编制。”
程思远点点头,说道:“就是她,她原本就是委主任。周秀美最近被县检察院逮捕了,审出非法侵占群众钱财两万元,你知道吗?”
“这个真不知道,没听说啊。”吴奇容摇摇头。
程思远神情严肃起来,说道:“没听说也很正常,检察系统办案不可能四处嚷嚷,那是需要保密的,周秀美就是在当委主任期间,给居民办低保,索贿未成,把几个居民的低保取款银行存折收归己有,月月她去银行取钱,用于进省赴京的上访费用,被居民举报了,目前已经审结,下步等着审判了。”
听得吴奇容瞠目结舌,嘴里结巴道:“还有这个事?真没想到,怎么能忍心把居民的低保存折放在自己腰包里?晚上不怕做噩梦啊,不怕被雷劈啊。”
程思远接着说道:“所以说,低保的水很深,容不得半点马虎,低收入人群的保障机制是党和政府惠及于民的大民生,必须规范程序,跟踪监督,我要求你们马上行动起来,对全县的低保工作进行重新复查复核,发现问题立即处理,彻底清除那些不符合条件的低保户,对低保群众的存折也要定期逐户查看,绝不容许贪污腐败分子侵害老百姓利益,对待那些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的工作人员,必须严惩不贷,绝不宽恕。”
吴奇容正色道:“好,我们马上行动,着手清查,请县委监督我们工作。”
“最近去没去社会福利院看看老人们的生活,”程思远话锋一转,“说到这里,我还要检讨啊,还是过年慰问的时候,去了一次,之后再没去过,你是社会福利院的主人,你去没去?”
吴奇容低下头,没言语。
程思远接着说道:“不能把福利院承包给个人,咱们就放手不管了,没有必须的监督手段,那不就是让承包人肆意妄为的赚着黑心钱吗?刚才两位老人家找到我,诉说了福利院的种种不良之行,你都知道吗?”
“我也向书记检讨,”吴奇容声音明显低了下来,“我也是年初跟着书记去了一趟,之后工作太忙,再没去过。”
民政工作纷乱复杂,程思远也理解,但是老年人的问题不容忽视,口气严厉的批评道:“假如你的父母也在福利院,你也不常去吗?听老人说,饭菜连点肉星都没有,咱们每个月都给福利院送两头猪,猪肉呐?半年洗不上澡,你没去闻闻都是什么味道吗?”
吴奇容低头听着,一言不发。程思远又说道:“我知道福利院承包人的背景很硬,那也不能对老人们的生活起居漠不关心啊。”
“宣传部的姚部长和我说过,”吴奇容这才抬起头,为自己开脱道,“承包人是市委副书记的外甥,让我少去插手福利院,不瞒领导说,人家有背景,我只有背影,真的惹不起啊。”
程思远看着吴奇容可怜又可悲的神色,字字清晰的言道:“干工作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咱们都停摆吧,放假回家种地去,莫说是市委副书记的外甥,就是副书记本人犯了王法,就能置身事外吗?我要求你们马上着手制定福利院日常管理细则,在承包合同到期之前,必须派专人进驻福利院监督运行,合同到期就收归政府,绝不续签,你也不用怕,明天我亲自去福利院安排。”
程思远走后,吴奇容本想赶紧打电话通知姚姚,告诉她程思远明天要去福利院,但又想了想,还是别多事了,自己装着不知道吧,两头都得罪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