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程思远还没起床，就被司机的电话叫醒，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天要去松山寺拜望空明大师，昨天已经安排司机把一桶香油两桶豆油装进了车里，并嘱托司机早晨电话提醒他，于是赶紧起床刷牙洗脸。
郑晓梅今天也休息，在第二中学教历史课，不像其他的教主科的教师一年365天，天天不闲着，不是上课就是补课。郑晓梅每周都能休息两天，今天本来想睡个懒觉，看程思远准备出去，挣扎要起床给程思远弄早饭。
程思远按住了郑晓梅，把被子轻轻给盖上，说要去松山寺，郑晓梅突然清醒了，立马起床梳洗打扮，程思远纳闷的问郑晓梅：“不好好休息，这么早起来干嘛？”
郑晓梅说：“我也去。”
松山寺坐落在松江县比邻的松山县境内，位于三松市的东南，后靠松山，前临松江河，是块钟灵毓秀，鸾翔凤集的宝地，被不少风水先生叹为观止，最近几年香火极盛。寺庙规模很大，三进的院落，进了松山寺的山门，一座30米高的观世音石像矗立在院中，中轴线上的建筑由南往北，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等，天王殿前的东西有钟楼、鼓楼对峙，大雄宝殿前的左右是伽蓝堂和祖师殿相对，法堂前左右为斋堂和禅堂，法堂后左右分别是方丈室和会客室，另有库房、厨房、客房、浴室等分布四周。
松山寺早在建国前就有一帮出家之人选定了这里，得到当地有钱的居士支持，大兴土木，历时三载才初见规模，抗日战争爆发后，毁于战火。改革开放后，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打造地标性的风景区，吸引外地香客来此旅游观光，开工复建，并招募了20多名僧人进驻。前几年，三松市高级中学的退休教师胡良之老伴去世之后，万念俱灰，出家为僧，投身松山寺，被官方任命为主持，当年轰动一时。
初冬的清晨，路上行人不多，车子进入山区后，白色的水泥路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清雪，显得林静山空，只有小车在路面上行驶的胎噪声，惊起一群群的麻雀。程思远歪靠在座椅上，浑身上下倍感轻松，望着窗外闪过的一片一片的松树林，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市委书记高鹏找他说的那件蹊跷事。
昨天下午已经下班，市委办公室秘书来电话，请程思远到高书记办公室，有工作要谈。程思远马不停蹄的赶到高鹏办公室，没有寒暄，高鹏就招呼程思远到他办公桌对面的谈话椅子就坐，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了程思远。
程思远抽出信纸，打开一看，竟是一封举报信。信上举报程思远不安心工作，只想着自己的仕途光亮，升官发财，没事就去松山寺拜佛烧香，恳求佛祖帮他提拔高升，影响了党政领导在群众中的形象，等等，最奇怪的是信尾署名竟是文淮山。
程思远看完，笑笑对高鹏说：“不可能，不可能是文淮山。”
高鹏也笑着说：“我也觉得不可能是文淮山，他还没有幼稚到这个地步，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他不会去做的，署上文淮山的名字，只不过让我重视而已，而且这种事情也不会去核查，写信的人只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罢了。不过，这封信也是个信号，说明你的周围并非那么平静，也是暗流涌动啊，你还要更加谨慎些，我也快到届了，不是哪个领导对你都很赏识的。你年龄不大，今后的路还很长，必须谨言慎行，克己奉公，稳重如山，要更加注意工作和生活的那些细节，才能走的更远啊。”
说完，高鹏又问道：“你经常去松山寺拜佛吗？作为党员领导干部，我建议少去为好啊。”
说起拜佛的事，程思远说：“书记有所不知啊，松山寺的主持方丈空明大师，就是前几年市高级中学退休教师胡良之，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也是我的书法和围棋授业恩师，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望一下，他这辈子无儿无女，由于年轻的时候，读了不少书，思想不免激进，**期间被打成右派，在狱中渡过了青春岁月，40多岁才平反成家，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岗位，在狱中受尽了身心的折磨，成家之后丧失了生育能力，晚年很凄凉。出家之前，我就常去帮他处理些生活问题，前几年师母去世，他更是想了却凡尘，所以去了松山寺。”
“我也听说过这位老师，”高鹏接茬说，“据说性格怪异，在学校独来独往，很少参与学校里面评定职称评选优秀之类的杂事，没事的时候喜欢吹箫，他的语文课是很受学生们的喜爱，说是他上课的时候，不少年轻老师都来听课，下课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学生讨教问题，成为学校的一处人文风景。”
程思远站起来，给高鹏的水杯续上水，接着说：“是啊，胡老师讲的课，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精神享受，他谈古论今，传业授道，讲课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的思绪也跟着他神游古今，真是妙不可言啊。他平生喜欢书法和围棋，手中一支乌黑发亮的竹萧，从不离身，上课的时候也带着，就像侠客的宝剑，从不离手。他对我也是亦师亦友，把书法和围棋都传授给了我，唯独没教我吹箫的技艺，说是那东西阴气太重，对我的将来不宜。”
高鹏说：“是啊，我也听说胡良之的书法境界高远，空灵似禅，一字难求啊。”
程思远说：“是啊，胡老师只练字，不留字，多少领导干部托人说情，也没弄到胡老师的一幅字，胡老师曾说过，天地皆为尘，何必留后身，所以社会上只传胡老师的书法，很少有人看过他的字，唯一的墨宝就是松山寺的匾额。”
高鹏感慨的说：“胡良之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无牵无挂，无烦无恼，岂是我辈人所能参透啊。我们都是芸芸众生，吃的是五谷杂粮，想的是功名利禄，奔的是锦绣前程，哪有胡良之的轻松自在。”
程思远也深有所思：“世上能像胡老师那样，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处世之道已经凤毛麟角了。不瞒领导说，因佛理崇善，我也有心向佛，但是作为党和政府的官员，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参佛拜佛，只能在心里默念要做个好人好官，每次借着去探望老师的机会，也到寺庙中感受着清静幽明的气氛，躁动的心也能平静下来。”
“怎么，你也想出家了？”高鹏笑笑，“哈哈，可别有这个念头啊，党和政府不能没有你这样的好干部啊，让我这些年的培养都付之东流了？我不反对你去寺庙探望老师，当年苏东坡和佛印就成就了一段佳话。有一天，苏东坡对佛印说：‘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为何物？’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听朋友说自己是佛，自然很高兴。可他见佛印胖胖堆堆的，却想打趣他一下，笑着说：‘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听苏东坡说自己是牛屎，并未感到不快，只是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这个故事就是让你要有一颗仁义之心、慈爱之心、善良之心、诚恳之心、感恩之心、怜悯之心、大度之心，包容之心，去看周围的同事和面对的群众啊。但也要注意影响，别闹的尽人皆知，以为你要了却凡尘了，哈哈哈。要记住，人之向善是本性，要把精力用在工作上，做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官，才是正道，才不枉我们在世上结识一回。”
高鹏不知不觉中说的话，也有点佛性了。程思远郑重的点点头。
程思远离开市委，想着高鹏提到胡老师一字难求的事，心里有了谱。接着就思索着是谁写的举报信，署名是文淮山，但是他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不可能做出这么卑劣的勾当，他每次去松山寺只有秘书小高和司机知道，而且小车都换了车牌的，怎么会有人知晓，并当作小辫子向市委举报，真是让人难以琢磨。想着想着，猛然想起有一天在松山寺看到了县委办主任高升两口子，说是他老婆为了孩子考大学的事，来拜拜佛，祈个福，他是陪老婆来的，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
程思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一惊：“难道是他把消息传出去的？”
到了寺庙门前停车场，早有两名年轻的和尚等候在那里，司机已经事先通知了寺庙，今天程思远要来探望老师。司机忙着把香油和豆油搬进去，郑晓梅进了山门见到观世音就开始拜，程思远独自去了方丈室。
空明大师早就备好了香茗，摆好了围棋，就等程思远的到来。程思远推门而入，空明道了一声佛号，两个人也不多言，就坐定对弈。盘中的局势陷入双方胶着状态，程思远为了缓和紧张的状态，抬头打量着方丈室，发现新增设了电脑和电视等电子设备，看见老师身边放着手机，心道，现在的寺庙也不像当初了，生活设备一应俱全，和俗人没啥两样了，老师去年还买了个丰田皮卡，出行更加方便了。看到老师现在活的自由自在，生活也无忧无虑了，心情要比以往强似很多，心里也就放心了。
一盘棋收尾，程思远败下阵来，嘴里不住的说：“棋艺不精啊。”
空明笑笑说：“不是棋艺不精，是心有旁骛，俗事缠身吧。”
师生哈哈大笑，端杯品起了香茶。
以前，程思远每次来都给老师带些好茶，但是泡出来没有清幽的味道，茶味总是混混吞吞的。老师说，我不缺好茶，每次佛友从福建来访，都带些上好的岩茶，现在每个季节都通过快递给我邮寄，以后别带了，程思远这才作罢。
在空明的心里，早把程思远当作自己的孩子了，程思远在高中读书的时候，就很赏识他的灵秀之才，更欣赏他不卑不亢的做人之道，知道程思远家境艰难，常常领着程思远回家蹭饭，老伴也膝下无子，对程思远也是喜爱有加，师生有时对聊到天明，弄得老伴心疼这个心疼那个的。
程思远参加工作以后，常去的就是他们家，帮助做些家务，求医送药，闲下来聊聊天，胡良之也把平生所学，除了感觉吹箫阴气太重外，都教给了程思远，老两口晚年也算是不孤单，每次程思远的到来，家里都喜气洋洋，亲亲热热的好似一家人。
程思远看着老师红光满面，气色超然，心里暗暗的想，还是开口吧，这么多年，从未求过老师什么，今天算是破例了，于是抬头说：“老师，学生有件事要拜托老师了。”
空明哈哈大笑：“别急，让老衲猜猜这个弟子心里的葫芦装的是何物？”
说罢，随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中堂条幅，程思远心中一惊，心想什么也瞒不过自己的恩师啊，老师就像一口陈年的古井，深不可测，在他面前，就别卖乖了，出口直言：“老师，您也知道，我出身于工人家庭，岳父也退休很久了，没啥政治背景，全靠现任的市委书记高鹏倾心培养，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眼看着高书记也要卸任离去了，这些年也没给他送过啥礼物，昨天才知道他喜欢您的书法，这才来张口求字。”
空明听了，微微一笑：“呵呵，老衲知道你将来肯定要求字的，不过老衲预计的不是现在，而是新市委书记上任之初，老师早就留字一幅，为你打通仕途关节做准备，没想到你小子良心尚佳，知道感恩戴德啊，这是好事情，做人应该这样，知恩图报，佛法无边啊。”
程思远没想到老师考虑的这么周全，心里感动着，期待的看着老师。空明目光炯炯的望着程思远，说道：“别急，你先说说想写个什么字送给高书记。”
程思远想了想说：“天行健。”
空明大师哈哈大笑：“好，天行健出自《周易》乾卦，寓意刚强劲健，强势夺人，最适合送给市委书记一类的领导了。”
言罢，步入后堂，拿出一个卷轴，在桌子上徐徐展开，只见微黄的宣纸上正是三个大字：天行健。周边密密麻麻书写着乾卦的爻辞，三个草书大字，手法娴熟，运笔刚劲，飞白生风，字字呈欲飞之势，与天行健三个字的内容内韵暗合，可谓是书法中的精品，师生的想法不谋而合，程思远暗暗赞道，再来一辈子，也达不到老师洞若观火的睿智和妙笔生花的妙境啊。
师生俩心意暗通，方丈室内更显的其乐融融。空明大师早就写好了这幅字，知道程思远将来必然用的到，只等程思远在关键的时候来求，事先送给弟子就没有味道了。写这幅字的时候，空明也思忖了很久，不知写点什么才好，后来钻研起《周易》，突然眼前一亮，只有天行健这三个字，最能表达出当今官场一把手雄心壮志的心境了，于是运笔落墨，一气呵成，心里也宽慰很多：“老师身为方外之人，也就能帮你到这了。”
两个人正在欣赏着字幅，郑晓梅敲门而入，笑吟吟地和空明大师打过招呼，安静的坐在旁侧，静静的听着师生的聊天。
郑晓梅和空明大师很熟悉，有时候自己也来寺庙拜拜佛，照理一下空明的日常生活，当年白一鸣闯进了她和程思远的家庭生活，还是空明大师给化的心结，心里才渐渐通达起来。
程思远回头问郑晓梅：“今天求得什么啊？”
郑晓梅莞尔一笑：“不告诉你。”
空明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心思全在我徒孙上啊。”
郑晓梅一听，眼睛发亮，说道：“还是老师知我的心思啊，竟然一语中的了。立国也快考高中了，几项必考的课目中除了英语和数学都没啥问题，这孩子像他爸一样，喜欢学文科课程，学着学着就偏了科，我就来求求菩萨，祝愿我儿子考到重点高中。”
师生俩听完都大笑不止，程思远说：“求人不如求己，让立国用心学习，比啥都强。”
空明大师也道：“阿弥陀佛，万物皆有缘，请晓梅莫急，一切随缘，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