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只是木讷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厣、描斜红、涂唇脂。这一切的步骤她都再熟悉不过。
自打她当上皇后,这样繁复的妆容几乎是每日都要做的。
而眼前这个帮她做着这一切的,也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应该再做着这样的事。
她很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见还是去年年前的祭祀。
今年的祭祀是贺美人陪他去的吧?她隐约记得那日在御花园,听到别的宫人说起过的。
她不愿去打探这些消息,可这些消息就像长了脚似的,总是会飘入她的耳朵,也不知那些宫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罢了,她已然不在乎了。
“记得从前我也经常这样给你画眉,只是这方法大不一样了,几年前见你,还不过淡扫蛾眉,如今也同这后宫的所有女人一样,爱浓妆艳抹起来了。”他将手里的青黛放在一旁,皱起眉头来仔细看着她,宛如一位大家在欣赏自己举事无双的作品。
这宫中一般地位的妃嫔用的都是青黛,地位尊贵或备受隆恩者则用的是螺子黛。
她虽从不在乎这些吃穿用度,却也在收到这些青黛时倍感心寒。
他不再用探究观察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而又弯下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铜镜里映出他们两个的脸,像是放了千百年已经泛黄的古画,十分不真切。
“几年前?未想陛下还记得几年前的事。”她声音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很讽刺。
她只直直盯着铜镜,而不去看将头倚在她肩膀上的他,即使他的面容还是如当初那般俊美非凡。
“你未曾想到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他笑得跟爽朗,似乎完全不在乎她话语中的的逾越。
“是啊,陛下的眉毛画的如此好,也是我未曾想到的事。”她抬起手细细摩挲着他刚给她画好的眉毛。
“诶,这刚画好的眉,别又擦掉了。”他抓住她的手腕,脸离得她更近了,他的鼻息吐在她的脖颈之间,痒痒的。
“擦掉又如何,‘画师’还在呢,补上就好了。”即使内心感慨万分,她的声调却还是那样轻轻冷冷的。
虽然这么说着,可她的手确实从眉毛上拿下来了,也借故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
“难道皇后已经忘了我们从前的事情了?”
“快了,在后宫的这几年,让我忘了很多事。”
“哦?”他顿一顿:“忘了也好,有些事情没什么值得记的。”
依旧弯着腰,随手打开她的桌上的银胎绿珐琅嵌红宝石盒,里面一个赤金嵌松石镂空扳指盒,再打开,才看见扳指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碧玉刻诗扳指,玉的成色算不上绝佳,尤其是在这皇宫里,对于皇后而言,应该更是无法入眼,可就是这样一个扳指,却被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倒是个稀罕物了,那么多年,皇后还留着它呢。”他拿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不过随手放的。”这个样子哪里是随手放的,她的话怕是连自己都骗不到。
他拉起她,将扳指套在她并不十分光滑的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将放在桌面上的金镶宝石凤凰簪拿起来,贴在她的腰腹之间,没等她反应,簪子已经被狠狠地插进她的腰腹之间。
“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她知道他不爱她的,她却不知道他居然恨她到如此地步。
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太累了,陪你演了那么多年。我同你的戏,终于要落幕了。原谅我吧,笙儿。”
他的声音清冷得很,只这一句,便让她仿若掉进了冬日里漂着薄冰的湖水,整个人都被浸透。她拼了命想向岸上游,只发现湖底有无数只噬人的罗刹,拉住了她的脚踝。
累……难道这就是理由吗?未免太过敷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般平静了,而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从前不就是这样吗,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从前?从前的她是多么喜欢听见他声音里带着笑啊,或许就是这样的温柔,让她第一次见了,便被迷的神魂颠倒。
……
……
‘嫁入皇家,此生注定过不得太平的生活啊,笙儿,你可想好了?’
‘不会的,祖父,他同别的男子不一样,他是真心待我的,我懂的。况且就算是不太平的生活,我也要与他共同分担。他这十余年过的辛苦,我不想再看他难过了。我要嫁给他,陪伴他,度过这一生。’
‘哎——’,只能是长长的叹息。
不想,外祖父曾经的担忧,最终还是灵验了。她终于倾尽所有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不太平生活,终究是是他带来的。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因为直到那只金钗插入她身体的前一刻,她还是对他抱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深深的期望和眷恋。
可她说出来的却是——
“原谅?呵呵……我便是……变成厉鬼,也……”
腰间的簪子又被人往里面用力推了一把,剧痛使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眉毛皱成一团,相貌狰狞,与气定神闲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没有一位皇后该有的仪态呢。”
他轻蔑一笑,思忖了一下,又道:“也罢,从小长在塞外的粗鄙人家的女儿,又怎么会有母仪天下的仪态呢。”
塞外粗鄙人家的女儿?
听了他的话,她不由得苦笑出声,原来自己在他眼里,便是如此的不堪。你和她们一样,从来都看不起我,对吧。
看着他的眼神透出鄙夷的神色。他缓缓松开手里的剑柄,她因为再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慢慢地瘫软下去,倒在他几个月前赏赐的波斯国进贡的地毯上。
好柔软啊。
‘这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呢?它被猎杀的时候,也和我现在一样疼吗?它有没有家人,它的家人知道它死了会不会也很难过呢?还好……还好我没有家人了,他们不会难过的。只是苦了绿芜,我不在了,她一个人在宫里肯定会被欺负的,她快二十五了,也不能呆在宫里了,这许是好事,可是她今后要去哪里呢?给她留的那些东西也够不愁吃穿地过完下半辈子了,只是终于还是没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人家……哎……’她一边想着,胸口的血一边慢慢流出来,浸透她的衣服,也浸透身下的这块地毯。这地毯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明明他曾经说过这块毛皮的奇异之处,却怎么想不起来了,是不是血流的太多,思维太过模糊所以才记不起来了呢。罢了,反正如今整个屋子里都是腥味。’
血的腥味。
他走了两步,拿起桌上的火烛,最后深深地看了阮淼笙一眼,却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永别了,笙儿。”
‘住嘴!别叫我的名字。’
如今都这样了,还叫的那么亲密做什么。
她这么想着,想说出来,想大声地斥责他,却发现张开口,什么都说不出来。气力早就和血液一起几乎要流尽。
看着她瘫倒的模样,他不知是何感想,终于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因宫人半夜碰倒烛火,且夏日天干火势蔓延速度过快,皇后崩于永安宫。”
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是自己,还是这天下人,或许以后的史书也会留下这一句,真相会永远被掩埋。
只刚说完,火烛便从他的手中没半分犹豫地坠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
她看到火光坠落到地上,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在京都的野外一起看到过流星,星光那时候坠落的速度也很快,她紧紧地闭上眼睛飞快地许下了三个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望?”他问。
“秘密,母亲同我说过,愿望讲出来可就不灵了。”她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那我先告诉你好了,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你能永远陪着我。”他却毫不在意她说的,大大方方地讲出了自己的愿望。他说的时候一字一顿的,很认真的样子,现在想来,原来只是诓骗她的。
“哎呀,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她用手去遮他的嘴,说话时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的笑。
“你会离开我吗?”听了她的话,他突然严肃道。
“不会的。”她诚挚地看着他,认真地回答。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永远陪伴着你。我从八岁那年,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而后对你的感情只增不减,所以我怎么可能,又怎么做得到,离开你?’她没有讲出这些话,可她想着的时候,却是真真实实得带着十二万分的真心。
‘你现在,终于完成愿望,成为一国之君,也终于,不再需要我了啊。母亲真的没骗我,讲出口的愿望,果然不会灵验了呢。’她悲哀地想。
许是真的要死了,以前的种种,电光火石般地在她的脑海里重演,仅仅是火烛掉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便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回忆了许多。
……
……
“呼——”火焰蔓延的声音又让她回到了现实。
火烛是掉在易燃的地毯上,所以火势蔓延的极快。
“嘎吱——“沉重的宫门被关上,居然还听见宫人落锁的声音。
‘难道还怕人长了翅膀飞走不成?我纵使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了吧。’阮淼笙缓缓睁眼,心中无限凄凉。
宣墨做事一向稳妥,所以他要杀的人,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是救不了的。
她的眼睛好重,可是却怎么也不愿意闭上。
因为知道,若是闭上,便再也睁不开了。
不甘心啊。真的好不甘心啊。
就这样死去吗。
明明这样虚无的一生,为什么那么舍不得呢。
插进腰间的那把匕首并没有准确地刺向要害部位,血流的极为平缓,阮淼笙感觉到意识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
当年武力高强的陛下,养尊处优了几年,居然连匕首都不会用,刺偏了吗?但也可能是故意的吧,故意不直接用刀刺死她,让她慢慢耗在这大火中,痛苦,又绝望地死去。她悲哀地想着。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她感到全身冰凉,即使已经被熊熊的烈火包围,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衣物并没有被点燃。
她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是为什么,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在褪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痛啊,真的好痛啊。刀明明插在腰腹,痛的为什么是胸口呢。
这是眼泪?
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从当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开始?
从最亲爱的人都离她而去开始?
从身边的这个曾经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妻妾成群,后宫三千开始?
早就记不清楚了。
她要想着如何去提防外臣内患。
要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保全所有人的荣耀。
要想着如何在这乱世苟且,怎么有心思去流眼泪呢。
如果有来世,真想为自己活一次啊。
忘掉名和姓,忘掉爱和恨,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
……
……
可惜意识还没混沌片刻,便被一个无情嘲笑的声音唤醒:“娘娘可真无情啊,如果有来世,就只想为自己而活吗?那些为娘娘而死的人,可得多委屈。”
‘为……我而死的人?’
恍惚中,她看见一个黑影,缓步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