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电光映过赵匡胤的眼帘,他回过了神来,蓦地一拍龙案,大喝道“大胆奴才,眼下分明是开宝九年,离朕开国登基,不过十六年光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欺君,谤讪君父,可知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那名内待浑身几乎瘫软在了地上,眼泪鼻涕都抹了一脸,强撑着说道:“皇上明鉴,奴才……奴才不敢……奴才……眼下是大宋绍兴十一年,离我朝太祖皇帝开宝九年,已经……已经快两百年了啊!”
赵匡胤又惊又怒,欲待再骂,眼神却正好看到龙案上头摊开的一本书札上的一行字:“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讳匡胤,姓赵氏,涿郡人也……”不由得脚下一软,险些坐倒在了地上。
只是他终究是个非常人,强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拿起那本书札,翻阅起这篇文章,直至看到最后一句:“开宝九年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殡于殿西阶,谥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庙号太祖”。
书札悄然自他手中滑落,赵匡胤木然直立,一时间,他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那名内待依然跪伏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的啜泣声惊扰了正在沉思的皇帝官家。
大殿里只剩下风雨闷雷声。
良久,赵匡胤才发出苦苦的一声叹。
他踱到殿门口,仰脸望着殿外的天。
自己居然变成了自己的还不知是第几代的重孙子。
他妈的老天爷,你这到底是在跟我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风雨更急了,几点雨飘近大殿,打在赵匡胤脸上,让他尤自一团乱麻的神智为之一清。
好半晌,他才转过身,对那名内待温言说道:“起来吧,去给朕打盆水来。”
那名内待还没回过神来,抬起脸,下意识地连连磕首:“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赵匡胤摇头苦笑,抬脚轻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喝道:“朕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那内待也是聪明伶俐之辈,只是一时吓得狠了,此时眼看龙颜稍霁,登时回过了神来,连忙手足并用,直往殿外爬去。
临出殿门前,忽然听见背后的皇帝又是一声唤:“等等!”
那内待一张还没开得及展开的脸马上又哭丧了起来,却不敢迟疑,回头趴在地上,正欲告饶,耳边已听到赵匡胤淡淡的声音:“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你就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我吧。”
那内待爬着出了门口,这才发现皇帝陛下最后那淡淡话语中所透出的那股寒气,竟让自己连裤裆都已经湿透了。
他一路不敢耽搁收拾,急匆匆地来到偏殿,胡乱抹了把脸,连旁边几个相熟的内待招呼都不敢答应,端起盆清水,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明德殿。
他在殿门前停了下来,把自己的呼吸放慢,这才蹑手蹑脚地捧着水进了明德殿,却忽然听得御座上的官家蓦然一拍桌子,把手上的书札直掷于地,大声喝道:“混账!不肖子孙!混账!”
那内待吓得浑身一抖,盆中水顿时泼掉一小半,脚下一软,几乎又要跪倒在地,幸好此时皇帝官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却透着一股子疲倦:“把水放到桌上,把那本书也捡过来。”
赵匡胤接过内待呈上来的书,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苦。
这是史馆新编修的一本本朝历代帝王实录的摘要辑稿,短短的时间里,赵匡胤再天纵之才,自也无法通览全书,但就这么大略扫一眼过去,触目皆是的窝囊事,已足以让赵匡胤怒火攻心。
赵光义未曾将皇位传给德芳,这是意料中事。至少赵光义还对自己的妻子宋氏亲口说了:“当共保富贵。”
在这一点上,他现在并不恨自己的这个二弟。
最让他痛心疾首的事情是
赵光义终究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
他以这种方式得来帝位,难免朝野会有风言风语,所以他急于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借着自己留下来的兵威国势,赵光义一举平灭了北汉,但却由此志满意得,未加休整便立即挥师攻辽。
将不可使惰,兵不可使疲。
自己这句警告仿佛只是在一个时辰前说过的一样,眼下的局势却一一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赵光义北伐大败之后,从此宋军恐辽成风,百年来,宋军屡战屡败,煌煌中原大国,竟不得不奉那辽邦蛮夷为兄,年年纳贡。
更有甚者,十余年前女真蛮子起于白山黑水间,大宋朝廷的第八代、第九代皇帝徽宗与钦宗,手拥百万雄师,竟尔坐看区区十余万金人驱军南下,牧马中原。甚至上演了堂堂天朝上国的两代帝王被蛮夷小邦生擒活捉,掳劫而去这样遗笑千古的大闹剧。
难怪自己看着这个大殿有点怪,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大宋汴京,这里只不过是僻处江南一隅的临安小城。
失去了汴京,失去了中原大片腹地,自己创立的大宋,从一定程度上讲,已经亡国了。
他抬起头,看着殿外的风雨,现在这个东南小朝廷,亦是风雨飘摇,金人数十万军队陈兵长江之畔,自己这个子孙,居然想的不是怎么整军修备,力图恢复,反而无耻到同意了金人提出的苟刻条件,要对金称臣,想以藩国的名义,继续苟延残喘。
是可忍,敦不可忍?
他伸头,就着盆中清水看着自己现在这张眉清目秀、却完全陌生的脸,忽然觉得有了一丝快意,自已附在了这个名为赵构的子孙身上,他的魂魄自然也就不知道飘飞何处了。
该!
这种不肖子孙,如果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毫不犹豫地亲手打杀了。
或许,让自己转生在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上,正是苍天对大宋百年屈辱的一种补偿。
他仰脸对着天,一道电光划过苍穹,正好映出他嘴角逸出的一丝冷笑:“天下……我的天下,我赵匡胤,又回来了!”
一直偷偷抬头观察着皇帝官家脸色的内待张远,正撞上这丝冷笑,忽然从心里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虽然眼前的皇帝官家衣着相貌与平时无异,但他却深深地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绝不是自己伺候了近六年的那个阴沉懦怯的天子赵构。
他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霸气。
他猛地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低下头去。
忽然赵匡胤的耳朵听到了一丝与皇城内院绝不相符的声响。
虽然这样的声响混在风雷声中,尚有如屋檐流水滴落一般细微难查。
但久历战阵的赵匡胤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自己的方向直冲而来。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居然就有人骑马闯宫。
这个天下仿佛越来越有趣了。
马蹄声渐响,隐隐已可听到皇城待卫的喝斥声、拦截的破风声,但马蹄声居然丝毫未曾停顿,一路直奔自己所在的大殿而来。
这时连张远也听到了殿外的声响,连忙站起身来,先跑去掩上了殿门,然后将身挡在了赵匡胤面前。
战马已近殿前百步,忽地战马一声长嘶,却似是受了惊吓,蹄声霍然而止。
赵匡胤微微皱眉,他熟谙马术,殿前这匹战马于急速奔行却能骤然立定,实是不世出的良驹,实在想不出殿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竟能让这样的战马也受了惊。
张远脸青唇白,却尤强撑着站在赵匡胤面前,半步不退。
徒地一声叱咤,一时将所有的风雷声都掩盖了下去。然后一声闷闷的金铁交击之声,响徹整个皇城大内。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得中分而开,一名白袍浴血的中年将军,拖着半杆从中断裂的长枪,带着满天的风雨,撞进了殿来。
张远吓得尖叫了起来:“护驾,护驾!”
白袍将军却是信手丢下手中银枪,拜伏在地上,声泪纵横地高声叫道:“陛下,岳飞冤枉啊!”
一道红影随即闪进殿来,将剑架在白袍将军的脖子上,随即有不少禁卫也跟了进来,纷纷用手中的刀剑抵住白袍将军,那员白袍将军却是恍如不觉,只是径自望着赵匡胤,满是虬髯的脸面须发尽竖,又自高叫了一声:“陛下,岳飞冤枉啊。”
那名红衣护卫以剑拄地,行礼道:“韩世忠骑马闯宫,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赵匡胤对于方才殿外的局势虽然没有亲见,但以耳代目,心中却对方才的形势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