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九年是大明的朝甑之期,各藩属国王、各土司或者亲自入朝,
或者派遣贡使进京,呈上各式贡品,向〖中〗央天朝表达忠心臣服之意。
所谓政通人和必有四夷来朝,无论是刚刚成年、希望以至高无上姿态君临万邦的万历皇帝,还是正在大力推行新政、意图借此烘托中兴气象的张居正,都把调门提得很高,希望把这次朝觑典礼办成一次展示国威、提振人心的盛会。
统筹全局的礼部,负责接待贡使的会同馆,操办朝觑典礼的鸿胪寺,维持京师治安的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各衙门都围绕着大朝甑全速运转起来,这些清水衙门的官员本来是很清闲的,现在也忙得脚后跟踢屁股,事无巨细都要细心检查,唯恐出了纰漏,失了天朝国威。
“还真像零八年的奥运会啊!”在北镇抚司办公的秦林看到各衙门抄送来的公文,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远志眨巴眨巴小眼睛:“什么会?”
“我是说朝觑大会”秦林微微一笑。
公案上的文牍堆积如山,秦林的工作量倍增,这是近来加强京师安全保卫工作的结果之一。
最近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已经有朝贡使者抵达京师,街面上奇装异服的外族人越来越多。
大明朝的藩属国和羁縻土司实在是太多了,辽东的朝鲜,东海的琉球,中南半岛的安南、暹罗、柬埔寨,雪域高原的乌斯藏,中亚的撤马尔罕,阿拉伯半岛的天方国,1小亚细亚的鲁密国这些国家到大明朝甑,远近不同,有的走水路、有的走旱路抵达京师的时间有先有后,虽然离朝甑还有个把月,但已有不少贡使住进了会同馆。
贡使们言语不通、风俗各异,各自国家之间存在的冲突也不少,搞不好就得打起来,另外他们和京师官商百姓交易时不时也会产生纠纷。
于是,相当于“〖中〗央情报局“的北镇抚司承担的责任就重了,要保证朝甑大会顺利召开,不能出任何乱子。
琉球、暹罗这些国家素来恭顺,倒还好对付像乌斯藏、哈密等地的来客,从来喜欢好勇斗狠秦林就得针对xìng的加强布置,防备他们闹出事来。
这天下午衙门散堂,秦林和洪扬善还有另外几名新靠拢的堂上官,说说笑笑朝外面走。
锦衣都督刘守有也从白虎大堂出来,一大群堂上官如同众星捧月似的。
两股人流在锦衣卫大门口相遇,相互之间泾渭分明,自己人就谈笑风生,不是一伙的就熟视无睹。
哼,侥幸得志,终究不长远哪!”刘守有看了看身穿蟒袍、腰系九龙玉带的秦林心头又妒尖恨。
张昭、庞清、冯昕这几名铁杆心腹赶紧附和:“那可不嘛刘都督名臣世家,世受国恩,可不是幸进之徒能比得上的。
秦林这边的几名堂上官就神sè不好看了,洪扬善正待反相讥却被秦林摇着手制止。
原来这次剿平白莲北宗,刘守有负责扫清保定、武清等地的传教分舵也立了功,他已经是正一品武职左都督,不可能再往上升,就加勋为柱国,位次高于秦林的上护军。
于是刘守有嫡系的张昭、庞清、冯昕这伙人,又开始甚嚣尘上,觉得虽然秦林简在帝心,毕竟只是根基浅薄的新贵,赶自家刘都督树大根深,那还差着老远。
可不是嘛,看看这锦衣卫衙门里头,跟着秦林的堂上官连洪扬善在内只有四个人,刘守有那边却是人头济济,乌压压一大片。
刘守有那边,又有人笑道:“众位同僚,你们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刑部严老尚书上奏揭参秦将军,那揭参奏章是哪位大人拿去面圣的?”
“哪位?”锦衣堂上官们都竖起了耳朵,就连秦林这边的几位也未能免俗。
庞清笑呵呵的吐出四个字:“江陵相公!”
轰的一声,好似平地起了个炸雷,众人都知道严清上奏弹劾秦林,奏折留中不发,秦林不降反升的事情,但听庞清一说才晓得,那揭参奏章竟是张居正拿去面圣的。
张居正拿弹劾秦林的奏章去找陛下,这用意很明显了,总不可能是要保举秦林吧!虽然最后不降反升,那也是万历一再坚持的结果。
这么说来,张居正已经不待见秦林了?哼哼,如今的朝局是相权大过君权,张居正要整治秦林,万历保得了一次,还能保得了下次?
想到这点,刘守有派系的锦衣堂上官尽皆精神一振,刘都督自己更是踌躇满志,昨天他去相府送了分重重的礼物,听张居正的口气,那是很给他面子呢。
秦林微笑不语,暗暗观察手下,洪扬善神情不以为然,但新靠拢的几名堂上官,就或多或少有些失落。
“今个儿趁着天sè还早,咱们去便宜坊搓一顿,接下来安排大朝觑的事情,大伙儿就有得忙了”秦林故意不反驳刘守有那边的说法,而是大声邀请手下们。
这就慌了神,急着笼络下属,安定人心了?刘守有不禁暗暗冷笑,心说秦某人固然是有些本事,运气也足够好,但毕竟少年得志,这心智城府和官场上历练几十年的老油子比,那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张昭、庞清、冯昕为首的一众锦衣堂上官也放慢了脚步,互相看看,都不怀好意的笑起来,等着看秦林的笑话。
洪扬善、陆远志、牛大力这几位弟兄,自然是轰然应诺,笑呵呵的要叨扰秦长官,就是刁世贵、华得官也没怎么犹豫,唯独新加入的三名堂上官里头,有个叫做许进的犹豫起来。
刘守有见状心头乐的呀直叫开了huā,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冰冷的目光盯在了许进的脸上。
顿时许进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子淌下来,擦了把汗,吭吭哧哧的道:“禀、禀秦长官,下官的小儿子生了病您看”
哈哈哈哈,刘守有麾下的锦衣堂上官们哄堂大笑,投向秦林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玩味。
忽然有人莽声莽气的道:“老许,你这就不地道了吧?长官有请,咱求之不得……小儿子生病你回去也没用啊,
你又不是医生。”说话的是秦林这边另一位锦衣堂上官,生得身高体肥、方面大耳,叫做马彬,职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这…许进迟疑着,最终还是冲着秦林连连拱手:“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秦林笑眯眯的挥挥手“既然许指挥小儿有疾,本官就往你家走一趟吧,我这师弟陆远志多年前就师从大明神医李时珍,医术超群,怕比京师一般的医生还强上三分,就替许指挥的公子诊治,也免得他病势迁延,你提心吊胆。”秦长官仁义啊!马彬心头暗叹一声,哪个晓不得许进这墙头草是找借口开溜?只怕他转身就要跑到刘守有那边去吧!结果秦长官非但不当面揭穿,还说派人替他儿子看病,这份心意就难得。
刘守有那边的堂上官,除了张昭、庞清、冯昕这几个铁杆之外,大部分人也渐渐的把笑容收起来了,刘都督自视甚高,何曾像秦长官这么关心下属?要是把他们俩换换,遇到今天的事情,刘都督铁定当面叫许进下不来台吧!
许进脸sè变了几变,他却想的不是秦林的仁义,而是考虑到人一过去,看到小儿子并没有生病,这谎话就得揭穿。
没奈何,只好低着头讪讪的道:“谈秦长官关心,只是犬子已经请了名医调治,就不再麻烦秦长官和陆兄弟了吧!下官、下官失陪”
拱拱手,许进像兔子似的溜了。
“这个老许呀!”马彬叹了口气,极其不好意思的看着秦林。
秦林无所谓,假作不明白许进的用意,只是哈哈大笑:“走,弟兄们,便宜坊吃烤鸭!”
秦林有钱,刘守有何尝穷过?也朝着自己这边的堂上官们哈哈一笑:“人家便宜坊,咱们就上八仙酒楼呗,今日一醉方休!”
不同于秦林那边人少,刘守有麾下的锦衣堂上官就是好几十个,其中倒真有两三个还有别的急事,但看看刘都督的脸sè,再想想刚才的事情,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断断不敢推辞。
一出衙门口,两伙人马就各奔东西。
秦林走了两步,又回身拍了拍马彬的肩膀,笑眯眯的道:“老马,不错!”马彬倒是没怎么受宠若惊,而是苦笑道:“老许就是个瞻前顾后、
粘粘糊糊的脾气,秦长官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秦林一脸的无所谓。
马彬心头一叹,像许进那么搞还有个什么意思?秦长官是铁定不会用他了,但刘都督那边猛将如云,又岂会在乎这么个墙头草?两边不靠啊!
众人不明内情,真以为秦林和帝师首辅闹了不痛快,本来平时说说笑笑的,这时候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场面未免有些消沉。
秦林倒是见怪不怪,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所谓主忧臣辱、
主辱臣死,放在一个派系也是这样的,这些弟兄都和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听到不好的消息还能嘻嘻哈哈,那才是闯到鬼了呢。
朝着便宜坊的方向没走多久,迎面一行人提着江陵相府的灯笼匆匆而来,当先一人看见秦林就是眉huā眼笑,身子一矮就跪下去了:“哎呀,真是巧得很,原本说散堂了,怕不好找秦将军,却是小的福气大,路上就遇到您了。”
众人一看,这不是张相爷身边的心腹,相府管家姚八吗?张相爷帮着严老尚书递揭参秦长官的奏章,怎么姚八还这么折节相待?
宰相家人七品官,如今的姚八又何止七品?多少边关大帅和他平辈论交,就是京师的二三品文武大员,也称他一声姚八老弟呢!
姚八的膝盖头,可不是随随便便跪人的哩。
秦林并不吃惊,问道:“你们小姐有请,还是两位公子见召?”好嘛,这问得漂亮,先问是不是小姐有请,咱们秦长官好厚的脸皮!
众人听得秦林这句,忍不住肚子里好笑,同时百分之百的确定秦林并没有和帝师首辅闹翻了,要不能这么问?
姚八身为张居正心腹,当然晓得自家相爷和小姐的心事,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恭恭敬敬的答道:“这次并非小姐有请,乃是我家相公从内阁回来,就急招秦将军到府中议事。”
这答得就更妙了,这次不是小姐请的,想必以前常常请秦林入府相会?然后说张居正从内阁回来就急招秦林进府议事,这面子可给得够大。
帝师首辅与秦林,非但没有闹翻,这关系还微妙得很呢!
从洪扬善开始,一直到刁世贵、华得官,顿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暗暗庆幸刚才没有被刘守有唬住,像许进刚才来那么一出,哈哈,将来就有得他后悔的啦!
既然张居正是从内阁回到府中就急招秦林,想必是有军国重事和他商议,众人不敢怠慢,这就立马赶往东华门外纱帽胡同的相府。
张居正是召秦林一个人,别的人可不能随便进这相府,马斌就迟疑道:“秦长官,您看今天是不是?”
秦林笑笑:“没事儿,等我一会儿,出来咱们就去便宜坊。”好嘞!马彬答应着,心头却不是很相信,现在差不多到了饭点,要是相府留饭,秦长官难不成还给推辞了?
秦林安排陆远志,领着众位弟兄去相府对面的茶馆坐一会儿,等自己出来。
看着秦长官走进相府的背影,新投靠的毛先忠毛指挥擦了把汗水,低声对马彬道:“嗨,老马呀,今天可险得很,不怕你笑话,刚才兄弟听说张相爷和咱们长官闹翻了,心头真是凉飕飕的……”“做人全始全终,刘都督以前就不待见咱们,还要像老许那么墙头草两边倒,将来再相见,那就难为情了!”马彬端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