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的这条路很长很远,也很危险,要一路踏着血腥前进,可打打杀杀的事怎么适合女孩子来做,我舍不得您受苦呢,女孩子生来就该是男孩子的公主的。更何况,您是就算天地覆灭,我也要护着的公主。
――帝师暮云深语
第十七层地狱。
地藏王殿。
谛听侍在神尊不遇身后,神态恭敬,看起来与和地藏一起时并无不同,可是若是地藏王在此的话,他定会发现他家向来温吞的独角兽难得的有些不耐烦了。
――在地藏王殿,不遇已经呆了近一周了,他不是发呆,就是神游天外,期间,除了拜托地藏王去找往生君重邪保护一下斩灵君和拦截天君之外,再没有开过口,至于在人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斩灵君与他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地藏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他发了几日的呆,不遇便守了几日,即使如谛听般温吞的性子,也有些烦闷了,更何况地藏王去找天君已有半天,却还未归,做惯了地藏王老妈子的谛听不免有些担心,尽管,这天上人间,只有地藏欺负别人的份,还没有可以欺负他的人。
似是在挑战谛听的耐心一般,就在烦躁积到峰值时,地藏王从虚空中走出,态度依旧悠悠闲闲的,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谛听的情绪,可分明的,他的眸光似偶然瞟过谛听抿的紧紧的嘴唇,唇角挑起的弧度狡黠如猫。
“喏,你要的君戒,我给你带回来了。”地藏将从天君手里拿回来的君戒丢给不遇,开口,语气吊儿郎当。
不遇皱了皱眉。
“不是叫你拿到了之后,送回去给她吗?”
“那个‘她’,指的是谁,不遇?”地藏走近不遇身前,手扶着不遇坐着的大椅的扶手,突然俯身,脸正对着不遇开口。
他与他相对,脸隔的极近,甚至彼此呼吸间可以嗅到对方清浅的呼吸。不论是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这本是极其亲密暧昧的距离,可是谛听却觉得,他们之间,暗流汹涌,还带着些许对峙着的敌意。
“说的这么好听,不论现在坐在斩灵君位上的那女人是谁,你是想去看看她的。”
“就凭借她那张脸,你都想去看看。”
“要看便去看好了。”地藏终于起身,语中带着几分尖锐的嘲意。
不遇哑了声,“就凭借她那张脸,我的确是想去看看的。”
就算凭借她那张脸……和凤皇宁渊素拟有几分相似的脸,他都想去看看她……
不遇握着君戒起身,出门时却问地藏,“你身上沾染着不属于寂非岑的寂非家的龙气,是去那了吗?”
“是的,我去了第十六层地狱,去看了冥尊森罗君――寂非洛城。”说这话时,地藏王像个做了恶作剧的孩童。
不遇步子顿了顿,却什么也没说,背影依稀沉默。
谛听听着二人的对话有些疑惑。
寂非为天界龙族家姓,世上现存寂非族人,唯有天尊寂非岑,冥尊寂非洛城,长生君寂非桀,以及如今已经不算寂非族人的不遇四人,刚才开口时,好像,他二人不约而同的把长生君寂非桀给忽略了去。
谛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像地藏问出口,因为他陪他这么多年,若是地藏想要他知晓,他如今不会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如今他不懂,恰恰是因为地藏不想让他知道罢?
长生道死寂之地。
冥界二十四桥都位于独立的极天之上,极天之外便是无尽的苦海,而苦海畔的曼珠沙华一直绵延到了连月神的光辉都照耀不到的无尽黑暗之中。他们说,那无尽的黑暗掩埋的,是上古的战场――是神陨落之地,是埋葬了上古神祗的地方,这里,是天神也不敢回顾的地方。
长安将素虹披在身上,发丝和素虹一起在身后飞扬,她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脸朝向那无尽黑暗,眸中有些茫然,她的一只脚抬起,欲踏入黑暗,又好似在恐惧黑暗。
她就那般静静的站着,可无人知晓,她脑海之中一片混沌,只剩声声悲唤,好似鸦啼。
“你回来了。”
“和我们一起啊。”
“来,和我们沉沦于黑暗中。”
“睡着了,你就再也不会悲伤了,也不会再被抛弃了。”
“来吧,和我们一起。”
长安似是被诱惑到了。
“不会悲伤吗?再也不会被抛弃吗?”
“好啊,我们一起。”长安笑。在黑暗深处,有漆黑的影子伸出触手一样的东西,缠上了长安,可长安却恍若未知般,依旧笑着。
“你们想要和我一起,首先得有能力将我拖入黑暗中啊,不然,你们凭什么和我并肩。”
“死了,就该安分一点。”长安身上杀气震荡,素虹飒飒而舞,原本在苦海畔蛰伏与身的君威冲天而起,只一人一素虹就将黑暗逼退。随着黑暗退开,她抬起的脚落下,原本缠在她身上的黑影在一声声鬼啸天哭中寸寸裂开,“所谓魔息侵入神魂也不过如此,而你们也不过如此。”长安的脸上带着冷笑,她抬头望向苍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冥界之上便是人间,长安望的,是人间。
“呦,陛下动火了啊。”有女声传来,酥媚入骨。
“死了,就该安分一点。”长安转身,同时原本激荡杀气震天的素虹在她手中化成一柄锋利的赤剑,在电光石火之间,说话的那人甫一现行,便被长安手中利刃抵住了眉心。
“我可没有说第三次的习惯。”
“这事儿,你是知道的。”
“梦鬼。”
长安说。她的一字一句皆十分平淡,但是如素虹化的那把敛了所有杀气的剑一般,并不会让人有些许的轻松之感,反而让人感觉到更危险。
被赤剑抵住眉心的梦鬼青荇裹体,一头长发因离水久了,已打了结,在它抬头时,尚有水从她脸上滑落,它的半张脸是白骨,半张脸上是凝脂般的肤,深陷的眼窝中,两星幽绿鬼火代替了它的眼睛视物。半丑半妍,说不出的诡谲,眼眶中,两星鬼火幽幽跳动。
――这赫然是在苦海中挟持了长安的那只梦鬼。
梦鬼望着眼前这人,只觉一阵心悸。然而,这心悸并不是由于长安的剑正抵在眉心,只要在深入几寸就可让她灰飞烟灭,而是只为了长安――这样的长安,就像她手中敛了所有杀气的剑,可是那种冷厉愈发逼人。
看梦鬼瑟缩,安静下来,长安手中的赤剑化作素虹,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望向前方,那无边的黑暗中埋了千年前的枯骨,君典上记载,曾经的第一桥君主寒江雪与第十六曾君主明月花神月盏,以及第十五桥君主月神江浸夜便埋骨于这样的黑暗中,再也没有回来。
她来自人间,原本冥界的君主或死或生,当与她无关,可是,当她望着这黑暗时,心中突然有些疼,这让她很不解,而同样的,她自入冥界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间、冥界、天宫,它们三界的君主是天定的,就算轮回千百载,只要君主神魂不灭,那么那人的君位便不会被授予别人。据她所知,斩灵桥上任君主沉欢现在正被关在第十五层地狱之中,神魂尚存,可她却成了新任的斩灵桥君主,甚至,她的君名被记载在了《浮罗书》之上,这事儿让她在疑惑之余,有了些许不安,不然,按照她生前的性子,她何至于在冥界这些白痴面前像个傻子一样各种装?
想起冥界这帮人,她不可避免的就想到她这几日所见到的冥界诸人中,那个与传闻中一样厉害的往生桥君主重邪,长安就感到脑门疼。
一个重邪就让她这般警惕,甚至让她在地藏所设的魔息的封印开始脱落时,她自己加速了这个过程,用来脱身――呆在重邪身边,她总有一种所有秘密都要曝与阳光之下的错觉――更何论这冥界还有像重邪一样危险的人――森罗,重邪,地藏,以及森罗道的那一个佐官与两个无常,当然,这六个人只是明面上的,她不知道这冥界到底藏了多少个像他们一样的“怪物”。
长安感到心累。
长安在成为人间离别都君主之后,曾到过风氏的洞天密地之中,她以为只有风氏是一个混浊的大泥潭,让人望不到底,可没想到天下帝王家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唉,罢了。”长安叹气。她原本以为作为鬼魂入了冥界,就可以饮了孟婆汤去轮回,从此丢了前尘,简简单单的生活,可何曾料想,她来了冥界也得不到安生,竟然成了冥界的君王,而且还是被人时刻惦记着小命的君王,这叫什么事儿啊。
“什么罢了?”被忽略了良久的梦鬼听见长安的叹息,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有些后悔了。”长安指尖抚着眼角笑。
“我未曾料想风氏九位君王中最意气风发、少年峥嵘的第三都城――离别都的君主竟然还会有后悔这种情绪。”冥界中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所有阴司包括有些君主在内,他们只是看见君典与《浮罗书》上记载,长安是冥府之师亭云的学生,所以死后归于冥界无可厚非,可冥界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是风氏九都中,离别都的君主。
――那天她将长安从重邪的渡船上拖入苦海,想要吞噬她所有记忆,然后再给她的灵魂中种入无尽噩梦,让她在不断循环的噩梦中死去的想法,然而她哪里知道坐在渡船上、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长安早洞悉了她的踪迹,感受到了她的恶意,于是,在重邪的眼皮子底下,在一滴眼泪中种下一个封印算计了她,不然,死人的眼泪中哪里来的生气?当时,重邪小瞧了长安,她也是。当那眼泪落入苦海,封印无声无息的钻入了她的身体,栖居在了她的眉心――命火燃烧之处。长安落入苦海,她以为她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所以去吞噬她的记忆,可是当她入了长安的身体,侵入她的神魂时,那个封印反而吞噬了她的命火,让她受制于长安,不过,虽然她侵入长安神魂的时间只有一瞬,可是作为一只生了灵智的梦鬼,那一瞬足以洞悉她的一部分秘密,让她知道很多就连冥界各位君主都不知道的事儿――比如长安是离别都君主,比如她害怕被抛弃……
……刚才长安在魔息侵入神魂之中,却又保持着理智时,那句“再不会被抛弃”是她说的,在她说后,长安牵着理智的那条线差点就断了,让她真的随了掩埋在这黑暗中的亡魂拉去黑暗;而长安也因为她的那句话差点杀了她――当赤剑抵在她的眉心上时,长安眼中的杀气做不了假――从她们相逢那天,她算计到长安身上始,就注定她的性命由长安掌握,这事儿,就算是冥界有君主下了暗令、要梦鬼伏诛也不能改变。
天地间流传着冥界二十四位、天宫三十三位、人间九位――这六十八位君王的传说,关于离别都君主,他们不知她的名字,可世间只要知晓三界存在的人都知道关于她的传说。关于她,传说很多,可是每个传说中的她有着不同的样子,那些都是世人皆知,可是离别都君主的死党――冥界在人间的上百万勾魂吏的四位最高执行长官之一的故庭燎说,那些传说只能概括这位年少无名、可一出现便入主离别都的这位君主的十之一二分,就作为已经渡过上百次轮回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君主,后来,在一次冥界聚了很多高阶阴司的茶会上,醉酒后,故庭燎笑说,他在红尘中浸淫很久,某天看见一本书上一句话很是契合他的那位死党――算计与手段齐飞,貌美共阴险本色!
故庭燎在冥界向来与重邪他们齐名,在三界内也是一个人物,由于他的这句评价,离别都君主成了传说中的传说。在传说中,那位君王少年峥嵘,何曾有过后悔一说?于是,梦鬼也不免有些吃惊。而对于梦鬼的反应,长安无视了。
如今……
那天,她被不遇气疯了――不腐与浮罗两座王城,向来除了风氏嫡支后裔与各城君主外,别的人再入不得,那天,她想带不遇去不腐城,即使风孽云冕上不在,她也想要和不遇一起,在冕尊王殿下结契双生,可是……一切被不遇莫名的追杀破坏。倘若在那天长生桥出现时,她再犹豫一下,不入冥界,或许,现在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长安正在伤春悲秋,她身后的素虹鼓起风声,将她和梦鬼护住。
“陛下。”
长安的身前,一道身影从虚空中走出,向她躬身而拜。而长安身边,若非她及时抬手护住,梦鬼差点就魂飞魄散,可分明,他没有做任何动作,梦鬼也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敌意。
“就算是以前的我,都不敢受他的全礼,他拜时,你该退开的。”长安转头对梦鬼说,说完后,她又转头对着眼前那人笑,笑容意味不明,至少,梦鬼看不懂。
“对吧?帝师。”
对吧?帝师。
梦鬼听见长安说,然后释然。这人的礼,的确是她不能受的,所以他拜时,她没退开,竟引得天道亲惩。
――这人可是帝师暮云深啊。
“陛下,我是不是做了错事了。”暮云深的语气与神情,和长安顺“我后悔了”时的一模一样。
“恩,你的确做了错事。”长安却笑,笑过之后转身:“所以,暮云深,怎么办呢?你家弟子风孽云的那缕魂魄我暂时不想还回去了。”
长安挑起眼皮儿看着他,这个角度让她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淡定,甚至是……夸张的嘲弄一般的优雅。
“暮云深,”她说,“风孽云的魂魄我暂时不想还回去了。”
男人笔直的站姿没有动。可最终,暮云深缓缓弯腰,向长安躬身而拜。
梦鬼明明听见长安说她也不敢受暮云深的全礼,可是帝师暮云深拜时,她却没有避开,生生的受了全礼,梦鬼不知道这师徒俩有什么恩怨,她有些不自在的想要离开,但是她的脚步却被这让人窒息的沉默逼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二月二那天对我的老师亭云说了什么,对不遇又说了什么,竟然引得他追杀我,虽然我的死跟你们没多大关系,可是,亲爱的帝师,你和亭云一起叛我离别都君主的罪名是逃不掉了的,毕竟,风孽云冕上失踪,而我就是她麾下九座城池中最大的君主。”她的声线中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这话似是随口说说的,可是梦鬼却感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而暮云深闻言,脸色惨白。
原来……导致长安差点入魔的契机是绝望,而给她绝望的、让她害怕被抛弃的这人是亭云,暮云深,或者,还有神尊不遇。而刚才魔息上的封印开始脱落,也该是长安感觉到了暮云深到达了冥界,所以她想起了在她死亡之前的那些暮云深给予她的所有情绪,又触发了入魔的‘契’。
梦鬼想到这些,再次望向暮云深时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梦鬼初见的暮云深,脸色冷漠苍白,一双墨瞳清冷深邃,似是冰雪寒泉,脸上是天地俱灭都不会动容的冷漠,可他望着长安,眸中漾开温暖的光,说的话也带着与他表情不相符的悲伤。“我后悔了,所以我尝试招魂,可是……你没回来。”
“回来了那么多叫孽云的人,可是,你些叫孽云的亡魂中没有你。”望着孽云的背影,帝师的表情有些哀伤:“陛下,回来的都不是你。”
暮云深将长安要的解释避过,长安也将他的后悔避过,不说恨,也不说不恨,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
“亲爱的帝师,你忘了,我本来就不叫风孽云。”长安说时,语气吊儿郎当的,可她望着暮云深的目光冷静的可怕,“我只是你在风孽云冕上失踪的地方捡回来的魔剑不腐的剑灵罢了。”
这句话似乎只是说她并不是风孽云,也不是风孽云的替身,可是落在暮云深耳中时让他心中一痛。
暮云深的情绪落入长安的眼中时,她心头涌上一股悲哀。
暮云深如此,不遇如此,虞画如此,重邪如此,就连长生君也是如此,他们望着她,把她唤作“长安”时,她总觉得他们叫的并不是她,他们只是在通过她,来遥望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或许和她相似。
――她只是一个剑灵而已,或者说,是冕尊风孽云失踪后被帝师暮云深造出的、由亭云先生带大的一个替身罢了。
“招魂了啊。若是关乎风孽云冕上,故庭燎他们四个守在人间的冥府将军不会沾染这事儿,所以,去人间的必然是往生君重邪。”
“你回去吧,正好将重邪君给我在人间留一两个月,让他在离别都做做客什么的。”
“当然,作为回报,你们想要的,我……还回来。”
风孽云的那缕魂魄,我还回来。
长安走远,一步也没有回头,可是,梦鬼沾过她的眼泪,现在却在风中再次闻到了眼泪的味道。于是,梦鬼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暮云深望着她的背影,眸子像是春山上冬后积雪消融的山涧,潺潺的,脸上也有些许无力,可片刻后他又弯腰拜了下去。
“喏,陛下。”
梦鬼望着长安的侧脸,心中骇然。
长安对暮云深说“我只是你在风孽云冕上失踪的地方捡回来的魔剑不腐的剑灵”,不论是“风孽云的魔剑不腐”这个字,还是“剑灵”都含了太多的信息量了。
如果,离别都君主长安是不腐剑灵的话,不论是在风孽云失踪后还能得到风孽云掌控的离别都君格与君位,还是在她成为离别都君主之前的所有履历空白都可以解释了。
梦鬼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而且,就她这么多天冷眼旁观,她去长生殿绝不仅仅只是想吃烤鱼,至于她的真正目的……梦鬼暂时还没有看透。
居于长安神魂深处、就连长安都不知道有她存在的宁渊素拟只感觉到悲哀。
――昔闻,冥界有池,名曰造魄,可造生魂。
沈长安作为不腐剑中灵魂所造出的人,魂魄不全,她全靠着填在她体内的风孽云的一缕魂魄撑着,她想造出新魂,来让她在还了风孽云魂魄后还可以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