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冥界往生桥君主又去历劫了,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我封住自己的神印,一个人撑着渡船,做了数万摆渡人中的普通的一个,数千年如一日,一直等在苦海之上。
等谁我不知道,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第六桥君主重邪语
目送地藏离去,长安眼底情绪不明,她的身后苦海之上已经隐隐可以听见船舷划开水面的声音,听着极速的风声,长安便晓得那船到这里不过片刻而已,可是……即使按地藏所说,《浮罗君书》之中也有一入冥界,非得天赦而不得回人间的记载,可是,长安却觉得,不试一试,她有些不安心。
――她呆在冥界的前提,得是在她要回人间时能够回去。
她闭眼,有花在空中一闪,撑开风离结界,而她消失在那片天地之中。苦海之上,坐在摆渡船上的那人在那花出现时似有所感,可是他抬头时,却只看见长安隐入了虚空。
结界连接着一方天地,长安抬手间风离王权出现在她的手中,在反手间她一箭破开冥界与人间相连的虚空,虚空破开时,甚至她可以看见人间的蓝天。手中王权重新隐入她的身体,她抬脚便朝被她破开的‘通道’走去,然而还没有等到她走到那处,虚空黑暗不见底处,劈下数千道漆黑的劫雷,狠狠的砸到了她的身上,根本没有给她躲的机会,即使有王权和离别都的神印护着,血也从她的喉口涌了上来。
雷劫煙灭,连同结界也化作灰烬。
长安立在苦海畔,擦去唇角的鲜血,望向人间,神情难得的有些狼狈。可是,摆渡船上那人望着长安,却有些诧异。
――竟然没被天谴劈做灰烬,真是难得。
风声与水声是同时停在她的身后的。
她转身,望见的是一艘船,极普通的船。
船上,是一个人,极普通的人,可长安望着眼前那人的眸子,心头却涌上寒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极淡漠,极淡漠,就好似那双眼中落三千红尘,世界尽在他眼中,极尽苍桑,又好像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那该是“死”。
眼睛已死,灵魂已死。
可他还在那里。
作为新生的鬼,长安看见了她在冥界遇到的第一个亡者,不禁退后一步,恐被那人的淡漠刺伤。后来,她与这位摆渡人熟识之后,他总笑她,作为一只鬼竟会被另一只鬼吓到;后来,她也才发现,这只鬼淡漠的面具下掩藏着一颗八卦心;也是在后来,她才知道将她吓到这只鬼名叫重邪。
长安踏上那艘将送她往生的船,可是却极谨慎的坐在了后舱沿上,与那人离了很远,而那人竟也不摇橹,不弄浆,只一撩衣摆坐在船头,然后望向远方,不言不语,没给她一个眼神,只当作她并不存在。长安身边的船舷下,有水波轻荡又弥尽,她转头望向身后,发觉不知何时船已离了岸,又一个眸光流转间,转眸后再望,那原本清晰可见的海岸已成了一条浅浅的线。
望着极静的海面,长安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似乎,千年来,我再没有渡过这么慢的船呢。”
极清冷的男音在她耳边响起。长安闻言望向船头,那人依旧在望着远方,所有动作与姿势自船开始行时就没有变过。就在长安以为刚才听到的声改只是个幻觉时,那男人再次开口。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区别吗?”不等长安开口,他再次向顾道:“船慢可慢的如曼珠沙华开放,百年也到不了彼岸,船快可快过时间,渡这无边苦海也不过一瞬。”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分别么?”
“这里是苦海。佛曰:苦海无边,他是说人的欲望大的没有边界,而非说苦海大得没有彼岸。”
“这苦海千万年来承了太多欲望,也倒映着无数欲望。船愈快,则代表着船上载着的灵魂欲望愈大,也越脏。”
“你知道那些曾令船快速行驶的灵魂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跌下苦海,被里面的那些‘东西’拉住,然后成为里面的一员。”
“逃不脱,挣不掉,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再不入轮回。”
他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虽依旧淡漠,但唇角却带了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我觉着,你最好往里坐一些。虽然这船行得很慢,你不会掉下去,这苦海中也没有哪个东西会碰我的渡船,但是有你这样的美味在前,我也保不准是否会有那么不长眼的会把你给拉下去。”
长安循了他的目光望向身后,果然看见有一双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朝向她的衣角,而她更远的身后,海面下一双双闪着幽绿莹光的鬼瞳明明灭灭,像极了在夜里逐食的莹光鱼。
看着那么么美丽,却又那么危险。
——这世上,但凡美丽的东西,都很危险。
――而更美丽、更危险的还在更下面。
海面之下某个庞大的东西突然动了动盘踞的身体,然后又沉睡了下去,长安的神魂感到战栗,可是她的前方,重邪分明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又或者,他也感觉到了,但是他已经习惯。
长安感觉望那海面时,远古的气息从苦海底汹涌而至,长安只觉得,厌恶。
她惊叫一声,不由自主的扑到那人身后,也不管先前那人给她的感觉有多危险。
重邪望了船后的那些亡灵一眼,目光淡淡的,却成功让那些东西隐了踪迹,连隐隐让长安感到有些危险的那东西也安静了下来。
“这水下,除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吗?”长安突然问道。
重邪突然笑了一下,开口时答非所问,却转了话题。
“这里是长生桥,是每个阴司都必须要走的路——在他们入人世渡劫和渡劫后重新回归地府,不论前世今生,他们的地位有多尊崇,这条路他们都必须要走。呐,既然有二十四桥中的桥迎你入冥界,而且,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你前世定是高阶阴司,这苦海,你在入人间前定是走过的。”
“在冥界阴司中有传言道,在可唤起人前世回忆的曼珠沙华已不开放的今日,倘若你想窥一窥自己的前世,那便去苦海中央,望一望那苦海海面,若前生你曾走过那苦海,便可以窥见前尘。”
“我说,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语中带了不易让人觉察的诱惑:“此处,正好是苦海中央呢。”
“诚然,窥探前世悲欢足够诱人,奈何,我连今生都还没有过完,又何必再管什么前世。”长安浅浅的笑,带着些许慵懒:“所谓前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丢了前世回忆的我已是另一个人了,哪怕前世记忆觉醒,也只如观场电影而已。”说到此处,长安轻笑了下,“不过,你知道电影这东西吗?据我所知,冥界的人,除了六上尊之外,没有人可以去往人间。”
“你去过人间吗?”她又问。
观场电影而已?
真有意思。
当年,他也是这样对前来迎接自己归位的好友长生君说,会将前世当做一折戏,可最终,在长生君自密殿引出的一缕曼珠沙华的香味中,那斑驳过往,却成了他的执念,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苦海上摆渡千年,也等待千年。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对眼前这个眼神淡漠的女子说起,哪怕她容貌绝艳,让人望而倾心。
他神魂之中,冥界史书《狩月君录》的副卷――某部君典翻开,上面,记载:沈长安,冥府之师亭云之徒,冕第三都离别都君位,死于今日,魂魄归于冥界,死因不明。
一位人间的君主,死后魂魄没有归于人间葬神之所,却来了他冥界,有意思,而更有意思的是,死因不明。
“长安,‘一盏明灯照身死,魂魄归处是长安’,真是有意思。”他突然笑道。重邪望着她淡笑,学了长安那淡淡的语气,开口道,不过所说的,再无与刚才的话题无关,对长安所问也避而不答。看眼前的女子对他所说不置可否,重邪也只是挑了挑眉,又说:“不顾念前世今生,你会是个好阴司。”重邪顿了一顿,又道。
长安怔了一下,为着他用来替她名字作解的那句熟悉的、让她心中起了悲哀的诗,也为着他后一句说时,他口中淡淡的悲哀,然后笑开。
窥人前尘,她可以确定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摆渡人会有的能力,而冥界中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二十四位君主,好玩的是,一桥君主竟然来苦海之上做了一个摆渡人。
不过,这人该是哪位君主呢?
“你误会了,我是阴差阳错下入了冥界,原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阴司呢。”长安挑眉,“不过,我向来懂得既来之则安之。”
说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她的眼中却分明露出的欲望却并不与话语相符。重邪望见孽云闪闪发亮的眸子,那双因欲望和执念发亮的眸子,唇角挑起冷然的笑。
这女子绝对是他们的同路人——冥界所有阴司以渡世人执念为任,可他们每个人都是执念与欲望重得连苦海都承载不了的——虽然,她的灵魂纯净得连苦海都可息怒,渡船都可变慢,可这并不与她执念很重相矛盾。只是,因了她先前所有淡然在谈及某件事,或者说是某个人时都改变,重邪突然起了兴趣,他突然想见见能成为这样的女子执念的那人。
所有执著都可化为执念,长安承认,在她生前,那人是她执著追求的和想要守护的,也是她今生唯一的光源,而如今在她死后,那人成了执念。不过,这些她并不会对这个陌生的男人说起。于是,她淡淡一笑,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
“为什么是阴司?我作为新死的鬼,不该是入六道,历轮回的么?”长安坐得离重邪远了一些,到底将那句在口中婉转了几回的“为什么不顾念前世今生才会是一个好阴司”给咽了下去。“连我都有些吃惊呢,我竟然好运到由长生桥迎入冥界。”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那漫不经心到底带了几分却也只有长安知晓了。
“你抬头看,那才是往生桥所连接的往生大道,可迎人入轮回往生,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所以你注定是阴司。”重邪顿了一顿又说:“至于你所说的‘好运到由长生桥迎入冥界’这事儿吧,完全是你想多了。”长安似乎看见重邪笑了一下,可没等她看明白,重邪又开口,语气依旧淡漠。“阴司历劫归后,由长生桥接回冥界,这是天道。”
“所有关乎天道的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这是天道,我逆不得,你也逆不得。”重邪的语气依旧淡然,可恍惚间,长安似从中听出了一份悲哀来。可是,这般淡漠冷清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情绪,长安想不明白,所以只当刚才那一只是她的错觉。不过,她很好奇,重邪口中的往生大道该是何种样子的,于是,长安依言抬头,却因惊讶而漏听了重邪的后半句话。
重邪收回落在长安处的目光,重新望向远方,同时双眼中神光寂灭,可是他口中却喃喃:“真奇怪啊,我竟然望不到你的前世是二十四桥哪位君王座下的阴司,也看不到你将要接任什么阴司之位。”不仅可以让苦海息了怒火,还竟然劳架长生君亲自将你从人间接回。真奇怪啊。
天空中血色圆月朗照,月光如水清亮,天空似澄澈的镜子一般,是空灵却依稀妖娆魅惑的紫。长安望得见镜面之下,黑绿色花植铺了一地,行在绿植间的死灵们跟着各色的莲灯前行着,号哭着,光看着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有些渗人。可是,却因着两两处在不同的界面,长安只看见鬼魂们的面容哀凄,却听不见亡者的哭声,就像在看卓别林的哑剧般。远处,有三途河悠然荡远,奈何桥畔,斑驳的石碑上,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看着似历史十分久远的样子。桥上,有年老却有明亮眼神的孟婆将一碗孟婆汤递给新死的鬼,许他们忘记前尘,再步入下一个轮回。
长安默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身后。那里,清冽的水下,由于她离远了重邪,又或许,是少了重邪的威慑,依旧有手臂伸出,欲将她拉下船去,依旧有鬼瞳似群鱼追逐着她,对她耽耽相向。很奇怪的,望着它们时,她却再无惧意,心中只有些许悲悯,即使因为她那冰冷的过往,这情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苦海上的那个群鬼夜哭的世界,虽群鬼号叫哭泣不歇,但也有流动着的生气,可苦海之下,它们——那些被囿于苦海之中的鬼,日日夜夜浸于寒冷的海水中,互相吞食,没有记忆,没有神智,永不解脱,该有多寂寞。
它们,该有多寂寞。
囿于绝境,非死得不到解脱,就像当年入了浮罗塔的她一样。
它们,该如……自己般寂寞。
微咸的水滴自长安的眸中滑落,落入苦海中,漾起一圈圈水波,并久久不散。苦海上那个心与眼睛都淡漠了干年的摆渡人眼中难得的有了别的情绪。
可是,流着泪的长安眸子微冷。或许是错觉,重邪望时,恍惚看见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滴中有花盛开,然后枯灭,接而复始,那那里面的那花,好似是,浮罗与风离?
埋在苦海深处庞大的龙骨却没有在千万年时光流逝中化作森森白骨,月光偶尔透过海面映在龙身之上,龙鳞透出冷冷的铁似的苍青色,可以照出当年的威武狰狞。当长安坐在渡船上无意识的望向海底时,原本神魂尽失,只剩下一些绝骨与艳血和浸透骨髓千年不散的神性的黑龙眸子微微张开,巨大的小山似的龙头抬了抬,望向海面,当摆渡船划过他的头顶时,巨大的龙吻张开,无声的咆哮,透出上古的哀鸣,或许,他的辉煌只在昨日,他咆哮时,摆渡船依旧行的平稳,甚至,从他口中搅起的暗流在接近海面时无声的化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苍龙琥珀色的眸中隐有悲伤,他冲天咆哮,似在呼唤,可是无人应答。摆渡船慢慢远去,庞大的龙身动了动,似乎想要追过去,雷霆凝成苍青色的锁链锁住龙身,他动时,雷霆在他身上炸开,黑龙又疲惫的沉睡过去。
水滴落入水中,原本会会汇入大流,成为其中一份,可是,长安的眼泪落入苦海中时,却散开清冷的神辉,直坠入海底,直到沉睡的苍龙头顶才停下来。
泪滴中的光渐渐蔓延,光芒渐盛,直至刺眼,红衣的女子脚下踏着漆黑的莲花,就从中走出。
――与风孽云如出一辙的容貌,甚至比风孽云还要妖孽几分,她的眉心,没有任何神印,可是从她出现时,海底的那些存了千万年的魔物伏地,战战兢兢,似是怕极。
――她的身后虚虚的投出巨大的凤凰影,威武华美,透出来自蛮荒的气息,不怒自让人压抑。
――这是,宁渊素拟,帝师玉无缘幺徒,宁渊凤凰一族之主。
她歪头,望了望脚下的苍龙,唇角挑上一抹笑,黑龙将醒未醒,微微睁眼时,那女子的虚影已经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