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老人背着手勾着背,悠然自得像是走在自家的院子里。
他继续盯着戒备的小天陨看了好几眼后,点点头,显然是颇为满意的模样。
随后撇了眼护在天陨身侧的刚硬少年,一晃而过,倒是将目光放在了犹然未觉的小丫头身上。
钟灵毓秀的璞玉胚子,将醒未醒,稍加雕琢,便定然评得上一句“未来可期”!
怕是要继那两位少女之后,又一位能惊艳人间的存在了。
只是性子……老人摇摇头。哪怕是此刻觉醒了,也大概是还要沉淀上几年才好出门的模样。
这倒不在说这位老人以及乡落里的其他长辈们不能加快这一进程,只不过对于他们这些阅尽世间百态的老人而言,那些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美好,终归还是想着……能多看几眼便是几眼的。
倘若说所谓的成长,便是在意识到自己需要负担之后,开始主动的给自己加担子。那对于从天域出来的每一个长辈而言,他们或许从不介意这些孩子在意识到“成长”之后,就对他们有足够的期待和要求。但在意识到这种“成长”之前,这些小家伙能经历多少的美好、又能不用承担多少的压力,却是他们会格外在乎的。
有些百看不厌的美好,哪怕活了千年万年,也终归是想要呵护的。
就像曾经的天元纪,十岁之前,天域无天才;二十过后,天下无绝才!
只不过如今……老人微微叹了口气。以此刻的寒酸现状,耽搁的这几年对于苟安于此的这些老人来说,终究是有些奢侈了。在不错过几年美好和能多看几眼繁华之间,尤其是那种毁灭过后隐约似乎可以重现的繁华,终归还是后者更有诱惑力一些!
随后老人却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有些贪心不足了啊……
不得不说,因为当年“大事之外、顺势为之”的关系,他即使画地为牢也终究要注意几分的那几个孩子,仅仅是凭借着他们在这短短五年内的成长……便足够担得起他摇头感叹的那几声“妖孽”了。再加上他向来淡漠时光的性子,反倒是让他忘了,这些个“妖孽”说来倒去,却是个过十二岁的孩子都没有!
倘若说,天下气运的衰减和兴盛是始终规律的一种气象……而如果这片天下的气运又确实并没有因为那一场倾覆而被那一人撰取大半,那这些个孩子中的每一个,都确实算得上“百年一遇”却又“理所应当”的——“得天独厚”了!
再加上这边的这一个……倘若在资质和心性中各选其一,则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未成型”和一个“不是没可能成型”的——
哈!
未来的气象,或许会前所未有地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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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陨第一次明白“咫尺天涯”到底是什么样的距离,便是在他五岁生日的第二天。
近若咫尺,远似天涯!
——这便是初入修者黄阶的他第一次接触到“领域”,或者说领域之上足可称为“一方小天地”的超然存在时骤生出的感觉:
不动声色间,便是另一方气象!
而在确定哪怕和家族长辈近若咫尺,可确实无法离开这莫名其妙的小天地之后,小小的天陨盯着悠闲的老人,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情绪纷纷涌来。
对未知的恐惧,对老人的忌惮,以及对身边伙伴、不远处族人们的担忧……更多的,或许还是对自己随后生出的那种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的无奈和委屈。
小小的少年,已经有不少想去保护的东西了。
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这些无用的负面情绪。在将一直拉在背后的小丫头暗自交托给剑木头后,他越过遮挡他半个身位的剑木头,直面老人的同时,还不忘示意剑木头什么都不要动。
剑木头依言,只不过紧绷的神经还是没有丝毫的松懈,至于小丫头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在小天陨的背后微探出半个脑袋,大胆又好奇地张望着。
以前她从来都是自认大姐头地走在最前头的,哪个小家伙要是敢抢她排头兵的位置,她都会念念不忘上老半天,就差拿个小本子好好记下来了。可这会儿在小天陨的背后,她才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觉得这样的感觉其实也不错。
小天陨微微顿了顿,终于谨慎地开口道:
“老先生您……找的是我?”
老人自然地点点头:“原本是的——”
小天陨的心骤然一紧。
看在眼里的老人笑了笑,才终于补上了后半句话:
“至于现在……也还是的。”
小天陨微微松了口气,随后想了想便又试探地问道:“那您……想必就是太奶奶他们在等的贵客,对吧?”
老人点头又摇头,只不过相比答案,老人这平易近人的态度,倒是让天陨的心头石又下落了几分。
“等的应该是我——”
“可至于是“贵客”还是“晦客”,则不一定。”
小天陨松眉又微皱,联想到太奶奶这些家族老人眉头紧皱、如临大敌的模样,一时间原本下坠的心又提了上了小半截。
两句有所猜测的询问,聪慧的小天陨便基本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的到来,应该是为了他,同时也好像只是为了他,所以——同样被“关”在这方小天地里的小丫头和剑木头,基本可以肯定是不会受到什么牵连的;太奶奶这些家族老人知道老人的到来,也或许知道老人的目的,但……态度应该是不友好甚至于反对的。只不过长辈们还能端坐在大厅里静候,那想来这种分歧应该也不大,大概和家族里那些老人等人上门吵架一样:哪怕阵仗摆得再大,终究只是浪费些口水、生几天闷气罢了,真要上升到赤膊上阵、拳脚相向……那小天陨也乐得见一回稀奇事。
总之,可能不会是好事,但也不至于到什么很坏的地步。
至于后面的事,应该就是太奶奶他们和老人的“口水战”了。不过对比太奶奶他们的凝重和眼前老人的悠闲,小天陨觉得多半是败多胜少的结局——连在自己主场都没什么气势,太奶奶这些长辈们,显然是实在没什么底气!
不过那些,应该就不是他们三个小家伙所能参合的了。
这么想着,天陨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的同时,还不忘往后摆摆手,招呼身后的剑木头不用太戒备。
这个剑木头对什么都没多余情绪,哪怕被小丫头呼来唤去地戏弄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唯有可能对他造成的威胁,倒是剑木头从不许别人僭越的底线。
所以能不让他受伤,也是小天陨一直以来会格外注意的事情。
老人看着有趣,同时在心底又不由地微微叹息。
五岁的小孩子,胆大好奇地张望,胆小害怕地哭泣,不知该怎么做就自然而然地求助大人——这才是这种年纪小孩子该有的表现嘛!
哪有这么小的年纪就想都不想地挑起伙伴的安危,甚至还想奢求能帮大人一点忙的小家伙啊!
再想想外面那些知道他来却依旧没猜出他目的的一帮老家伙们……老人有些复杂地看向小天陨,还是问了一个他基本有了答案的问题:
“你没告诉外面的老家伙们……昨晚的事吗?”
“呃……您怎么知道?”
小天陨讶然出口,随即又骤然陷入沉默。
沉默的缘由,不在于老人的莫名神通和自己的变相承认,只不过这一刻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下定决心想要隐瞒的做法、这种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懂事……也许,这些本身就是错的。
真正的懂事,或许就该像自己从不考第一那样,不在于伪装地多好、多成功,而在于那会自然而然地让长辈们觉得……自己其实还小、还爱闹,还不懂事、还要听大人们的唠叨……
大人们,或许一直觉得已经亏欠他太多了……
而当大人们觉得亏欠他的时候,他所谓的“懂事”,反而会让他们更愧疚……
这般想来,小小的天陨忽然觉得,他最不应该做的,或许就是“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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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叹了口气,然后撤去了这片悄然形成的小天地。
仅凭小家伙的这份沉默,老人便有了说服这帮老家伙的理由。否则,哪怕有小家伙父亲的“金口玉言”,这帮老家伙虽然拦不住他,可和他蹬鼻子上脸的硬气本事,还真是谁都不缺的。
整个天下,恐怕也是仅此一家了。
倘若以往,得寸进尺、落井下石什么的,简直就是老人的兴趣使然,碰到这样的机会,不在这帮老家伙的伤口上撒几把盐都会让他觉得对不起自己。只是这会儿……唉,既然小家伙在顾及这帮老家伙们的感受,他虽然可以不顾忌老家伙们的脸色,可真要带小家伙走,多少还是要让小家伙的心,能够好受些吧。
几乎在老人撤去小天地的同一时间,端坐在堂首老妇人左下位的老夫子便第一个站起身来,随后是站在右侧堂下边缘的顾姓女子,一双锐目,微微扭头便盯向了老人的位置。之后其他的老人也先后站起,一个恍惚的瞬间,全场的焦点就都关注到了老人和三个孩子的身上。
感觉到身后忽然炽热的目光,小天陨似有所料地吐了吐舌头,随后挺直腰杆神色一变,转身就成了一个修养极佳的儒雅少年的模样。他对着已经大步走过来的族中长辈们一一行礼,随后便很自觉乖巧地后撤一步,静候在一旁。
虽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头阵,可接下来的事情,定然没有他的战场了。
应该没有,也不应该有。
他身侧的剑木头也随之转身微微躬身,之后依旧护卫在小天陨的身侧,不愿离开太远。倒是最后本是心思最为灵巧的小丫头后知后觉,在打量了“陌生且另类”的老人好一会儿之后,才骤然惊觉她挡在了族中长辈和这位老人的“战场”中间。一时间,她也顾不得以往被要求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教养了,撒腿一溜烟地窜到了天陨的背后,羞恼地连头都不敢再探一下。
之前只是觉得不错,可这会儿她才觉得,相比以往的“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实在是没有比这家伙的背后,更加安全的地方了!
乡落里的老人们走到老人面前,一时间,却是谁也没有开口,全场静默地,连句礼节性的问候都没有。
这样的气氛下,小天陨屏住了呼吸,小丫头也在发觉没人开口教训她之后,不由地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目不转睛。
哇!好像真有好戏看啦!
不说别的,这位陌生老头敢在板着脸的这些老顽固面前不低头,就值得本姑奶奶敬佩一下!
面对这帮老家伙沉默的开场白,原本弯腰勾背打量三个小家伙的老人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主,随后的他不仅抬起头来,还很硬气地微微挺直了腰杆。而这看似简单而又些微的变化,却有山岳层层拔高似要与天争锋的气势,让人骤生出不可仰视的感觉。
局面立转。
转眼间,乡落老人们刻意的静默,忽然就成了被彻底压制后的噤声屏息。尤其是对那些身后不远处的青壮年一辈人而言,全场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似乎呼吸……都是不应该尝试的事情。
“咳咳,阴阳老,过了啊!”
终于,老夫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也终止了老人以一己之身威压一群人的气势。
这声音似乎也宣告着第一回合打擂的结束,一时间,那些那些老人身后面孔趋于成熟的中年男女倒还能勉强稳住呼吸,可其他那些只负责站台却也被殃及的青年男女,他们的呼吸却是无可抑制地急促了几分。
显然,老夫子的这句“过了啊”,指的的并不是眼前老人对他们一帮老头子的硬气,而是顾及着这群被殃及的池鱼。
老夫子的服软倒是让老人的心情不错,收敛气势之后,对着老夫子已是一脸笑眯眯的老熟人模样:
“老秀才,这帮小家伙你还得多用点心啊。不说定力差了些,面见长辈的基本礼仪教养,好像也忘地差不多了吧?
这以后要是出去混,可是很丢份的哎!”
老夫子无言以对。毕竟对一辈子循规蹈矩的他来说,无论这位老人有多么的不待见,甚至哪怕下一秒要拳脚相向生死相搏,可见面的第一刻,该有的执礼还是不能少的。
这是规矩。就如上午的迎客钟,不能多敲一下,不能少闻一声。
只不过,他只是个教书的,可并不是这里做决定的那位。
“哼!老东西,这话你有资格说?”
小天陨的太奶奶,这座乡落最大的话事人终于发话了,一开口便是十足的火药味。
老人却不以为意,亦或者已经对老妇人的态度习以为常,当下只是随意地摆摆手,很是“谦逊”:
“我哪是没资格说啊——只不过是这个天下,能让我执礼以待、俯耳听之的……还真就不到一手之数了。
辈分太高了嘛,所以不循常理、离经叛道这么多年,也没个谁能对我指指点点的——都没资格了呗!”
“呵,和我论辈分?原来你没当自己是外人?”
老妇人冷笑道,似乎一下子被老人的轻佻言语触动了内心深藏的逆鳞,原本只是火药味的语气中忽然多了近乎掩饰不住的悲痛和愤恨。
“你没当自己是外人就好!
行!就按你当初的规矩:有了儿子的比你低一辈,有了孙子的便和你同辈——如今我连曾孙子都有了,你告诉我,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我再跟你算算,全乡落幸存的老人还有72人,还有孙子的,7人;而有过孙子的,69人——你再告诉我,他们又有没有资格?!”
话语最后,隐约能听到的是老妇人深埋着的撕心裂肺和无法掩饰的抽咽声。
全场静默。老妇人身后的这一辈老人或是红着眼,或者撇过头——众生百态,却是第一次在小天陨的眼前有了情绪失控的预兆。
再怎么装作寻常,昨天也终究是所有人都无法绕过的痛!
小天陨低下了头,小小年纪,所见所感,便有着说不上来的难过。
而老人也收敛了笑容,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无关大道,却直指本心。
他没必要答。
他也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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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说这些……孩子们在呢。”
良久,老夫子轻声说道,平和又不失儒雅的声音将众人拉回了现实。
相比眼前老人的无言和身后众人的悲愤,这位老夫子倒是无太多的沉湎,似乎无论多大的情绪,都很难想象老人会有真正失态的一刻。
“说正事吧,阴阳老,该告诉我们你来的目的了。”
随后老夫子顿了顿,再次开口道:“我知道对你来说,薪火之外无大事……当初如此,现今……想也如是。”
“只是——”老夫子环顾四周,重点在远处那为数不多的几位青年男女中看了几眼,又不由地微微叹息:
“这些孩子都很优秀——比我曾经预期的都要优秀。可相比你的眼光……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吧……”
老人也随之打量了几眼那几位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尤其在那位小夫子和那位叫秀秀的大丫头身上停留了片刻,倒是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其实很不错了——有你这个穷酸秀才看着,哪怕家国破碎、山河陆沉……也终归还是让人放心的。”
说完后,老人犹豫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而流连到了小天陨的身上。
他开门见山道:
“我这次来,是为这个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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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便是为了小天陨?!!!
老人的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一时间,这些就对这位老人抱有天大愤念的老人们皆哗然而起,喝斥纷纷,老妇人更是一把拉过天陨和小丫头护在身后。另一边,那位本不该站在一圈老人中间的顾姓女子更是率先越众而出,不忘将剑木头也拽到了身侧。
对这帮老人来说,乡落里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家伙都是他们的心头肉,剑木头是,小丫头是,而天陨的存在,更是有着非凡的意义!
不亚于沙漠的一汪清水,荒地的一颗绿苗!
老夫子闻言也是紧皱眉头,他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拦在了天陨和老人的面前,不让一分:
“十岁之前无天才——这是天域的传统,你是知道的!何况小天陨更是只有五岁——这样的一个孩子,无论什么理由,都没有交给你这不着调老头的道理!”
嘚,每次都这样!
老人似有所料,可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知道说服这帮老顽固不容易,这次的他也不藏掖着,直接开口道:
“你们拦着没用!
他父亲凌晨见的我、发的话——我刚才打量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意见。
所以……这次来,没征求你们的意见。”
听了老人有些目中无人的话语,小天陨骤然抬头,一帮老人的喧哗也一瞬间戛然而止,就连为首的老夫子也破天荒地有些为难。他紧紧盯视着老人的眼睛片刻,还在郑重而严肃地再次开口确认道:“你说的——他,凌晨见你并下的决定……是真的?”
老人倒也了解老夫子的神通,当下点点头,随即又有些不满:“你怎么就不问我后半句“我也没什么意见”是不是真的?”
“就像你说的,我们也没征求你的意见。”老夫子转身,对着老妇人迟疑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他说的是真的。”
于是乎,乡落这边的老人们集体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主事的老妇人。
“他”的决定,全场除了嫡亲长辈身份的老妇人可以说上两句,其他人都没有反对的资格。
甚至于,哪怕是嫡亲的老妇人,同样也只能“说”上两句,至于改不改,依旧还是看“他”的想法。
老妇人左右为难,既不愿反驳已身为域主的“他”的决定,可更不愿意自己的曾孙子小小年纪就要跟着这么个不着调的老东西自力更生,艰苦生活。
还只是五岁的孩子,谁能舍得呀!
老人倒是他看了眼在老妇人的怀中若有所思的小天陨,尤其是当小家伙听见是“父亲”的消息后猛然抬头后又一下子沉默地低下头去开始为难的神态……他知道,小家伙确实如青衫青年所说的——
他要长大了。
既然如此,有些美好的残酷,就让他来揭露吧。
老人叹了口气,他走到了老妇人的面前,和她怀中的天陨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他淡淡地开口,可说出的事实,却不下于第二道惊雷!
“你们还不知道吧,小家伙……已经觉醒了。”
“时间——是昨晚。
但……他没告诉你们,甚至到了现在,他也没准备告诉你们。
这代表什么,又说明了什么——你们应该知道……”
“然而,”老人一双锐目,罕见地有些威严,“你们不知道!”
老妇人闻言愣住了,她低下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怀中的天陨,可还是看不到丝毫修者的真元感应。
老夫子闻言也蹲下了身,一双锐目仔细地看向这个他每天清晨远远看上两眼就会身心愉悦的小家伙。只是同样的,他也看不出丝毫的修者感应。
以他们的境界,这原本就只有一个解释。可看着这个小家伙如今这沉默无言的反常模样……
老人似有所料,终是摇摇头,继续着那一份小而无情的残酷。
“没用的。
他是她的孩子,有着和她相同的……存在,所以……”老人淡淡地说道,随后也蹲下身,伸出了手,
“来,做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你已经做到了。”
小天陨低着头,紧咬着下唇,让人看不到表情。
他有些愧疚,更多的还是难过。
他想隐瞒是不愿意让长辈们因为昨天而难过,而如今,他不愿让长辈们难过的隐瞒,或许只会让长辈们更难过……
他刚才就敏感地想到了这种可能。可当所谓的可能真正被揭露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说与不说,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老人还是耐心地等待着小家伙的决定,同时轻声述说着,准备用这种残酷,去卸下这个早慧且早熟孩子心中的那份负重。
这样的一份负重不在于有多大、有多重,可归根结底,心境上的无瑕和微瑕之间,一字之距,一尘之差,却是天渊之别!所以对现在的小天陨来说,彻彻底底地哭泣一场,宣泄一场,远比一直将这份小小的委屈和难过积压在心底——更有意义!
老人循循善诱着,平缓,又直指人心:
“隐瞒只不过是另一种延长罢了——就像他们从不愿你知道关于昨天的一切,可你还是会一点点得知道的。
同样的,你瞒着他们尽量照顾他们感受的一切努力,他们早晚……也是会知道的。
有些东西,隐瞒是好的,因为太过沉重的东西终究不是谁都该背负的;可还有些东西,不重,可你要是藏着就会压得你难受。而且你越是努力隐瞒,他们越是晚些知道,你的委屈,他们的愧疚,反而会因为时间而越积越多……这无关对错,只是在一个“对”的选择之上,还有“不够好”与“更好”的差别……”
小天陨的头埋得更低了,攥紧了拉着老妇人衣袖的小手,也越加地用力!
可他死活就是不愿递出小手点在老人的手心上!
老人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而其他的老人也没有谁再开口,同样等待且沉默着。
答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但现在的他们和老人一样,要的便是小家伙能够开口说出来,而不是积压在心底,对着他们笑,却在心里难受。
他们在等待,等待着这个比谁都用功、比谁都成绩好却又比谁都不想考第一让人觉得他最优秀的小家伙,等待着这个仅仅五岁就开始成长,开始稚嫩地、用他独特的方式为大人们着想的小家伙,能用一个决定、一场哭泣,好好宣泄心中的重量!
老人揭露的真相,残酷又不失美好。他会让小家伙很委屈,很难受,甚至不得不以一场大哭宣泄心中那连大人都不愿告诉的秘密。可哭过之后,这个聪慧的小家伙就将不再有这份包袱,从而能够轻松地、不再有负担地往前走。
这方面,或许没有谁会比这位老人看得更透、更清的了。他看过的众生百态,恐怕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多!
而在静默了良久之后,终于,已经达到临界线的小家伙开始抽咽,开始哭泣,随后,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有断断续续的言语,伴着抽咽和哭声,从小家伙的嘴里宣泄了出来。
“你……就不能…不能晚一天来吗?
这样的秘密……我瞒他们一辈子……也没什么呀……”
意外的解释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小家伙的埋汰一下子就击中了这些老人们的柔软心田。这一瞬间,乡落的不少老人们骤然红了眼眶,连小天陨身侧这位世间百态都能用平常心对待的老夫子,也猛然间转过头去。
而小家伙身前已经不止活了多少年头的特殊老人,这一刻,他也在微微错楞后沉默了下来。
他以为小家伙会因为委屈而难受,而宣泄这份委屈,便是他的目的。
可小家伙到最后都不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迁就和委屈是多大的事情。
他难过的,他愧疚的,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做到更好;只是没能让老人陪他撒这个谎;只是时间……不能晚一天而已。
这是所谓的心境尘埃吗?
倘若是,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称之为“美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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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小家伙终于宣泄了心中的难受。老人也收回了手,转而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他第一次俯下身,伏在小家伙的耳边悄悄地说话,似乎这样,小家伙身后的那些老家伙就不可能听到似的。
“那……这就是我们的秘密了。
我就明天再来吧。
那时候我就可以拉着你的手告诉这帮没用的老家伙们:
“你们连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觉醒都不知道——真是白活了年纪、痴长了岁数!这种调皮捣蛋又天赋异禀的小家伙想来你们是教不了了,正好他老爹托我管教他,我就勉为其难带走了。
说清楚,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至于小家伙即使再眷念着你们也没用,我只是通知一下罢了!”
——你说,明天我们这样来好不好?”
小天陨怯怯地抬头,还不忘微微转头撇一眼身后静立且静默的一群老人们。
没有动静。
好像……真没有听到哎!
“可他们……应该看出来了呀……”宣泄过后的小家伙有些责怪老人的咄咄相逼了。
他又不傻,都已经这样的局面了,太奶奶和老夫子这些长辈们哪还有看不出的道理!
这些悄悄话,早沟通那么几分钟多好,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老人摇摇头,笑着继续忽悠小家伙:
“没有证据呀!
——你既没承认,他们也看不到你身上有任何真元的反应,怎么都不能盖棺定论了吧?
何况别说你不承认,你就是承认了,没具象化的修者反应,他们也不会认可呀!
——你不要以为修者的“觉醒”是很容易的好不好?那很神圣的,对他们这些个老古董来说,可是异常严肃且严谨的事情,丝毫纰漏都不能有的!”
“好像也对啊。”
小天陨挠挠头这样想着,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承认,想要证据,除了这位忽然出现的老人,太奶奶和老夫子他们好像也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孺子可教也!”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不是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的嘛!没有证据,这些老家伙凭什么说你觉醒了?”
小家伙又回头偷看了眼那些努力不让自己有表情的老人们,微微点点头,觉得似乎可行。
至于修炼什么的,在这种“大事”面前,耽搁这一天的琢磨时间,么得关系!
“好了。那明天见。”老人站起身,摸了摸眼前这个聪慧早熟可终究还是个孩子的小家伙的脑袋,一闪而逝。
他忽然想看看小家伙在未来的某一天察觉到这个美好谎言时的窘迫了。
有些小期待!
于是,老人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一帮根本不懂得怎么配合的老古董们,忽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不行。
出现在乡落之外的老人笑着摇摇头。
不过从来都是酒不离身的他,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拿出那些动则便是窖藏数百年的佳酿。
他忽然间想试试新酒的滋味了。
归根结底,对这位特殊的老人来说,只要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的方式,无论是揭露一个小小的残酷还是随口一个站不住脚的谎言,都不过是个手段而已。
方正只要小家伙哭过了这一次,扫清了心底那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依旧还是那个他呆在房梁上,第一眼就莫名喜欢上的那个清澈琉璃、灿烂阳光的少年郎。
至于他在长大一点,回想起此刻这份美好的掩耳盗铃到底有多么地憨傻……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未来如何,老人不知道。正如他百年前不知那一人,五年前不知这一刻。
不过没关系,昨日愁昨日去,明日忧明日来。
至于此时此刻,这点突然而至的小期待,已够他点上一壶小酒,乐呵上好一小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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