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纪,05年。
一月一,新春。
晨光朦胧间,天陨在梦呓中醒来。
迷糊间坐起身来,可片刻后他又再一次躺下,只不过这次,翻来覆去间,却是再也没有了睡意。
一时间,天陨不由地有些怅惘。
昨晚的梦里,他梦见了许久不见的父亲,以及……他出生后就不曾见过的母亲……
倘若,梦能成真就好了。
亦或者,能让那模糊的面容更清晰些也好啊……
赖在床上的少年如是想。
……
屋外的空地上,依稀有了丝些微的动响。
天陨微微一笑,纯净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蓝彩。
在这个其他的小伙伴都已返回他们各自家园的特殊日子里,如今的这片院子,还留下的便只剩下了三个孩子——一个与他同龄的小丫头,以及,另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剑族少年。
二选一,答案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个平日里总是自认“大姐大”的傲娇小丫头,可从来没有主动早起的一天。往日里,她也坚定地认为美少女就该是从小养成的,因此,保持“早睡晚起”的作息规律,便是她希望能坚持一辈子的生活方式。
按理说,这样的想法就该是次次都被长辈们拎耳朵的存在,再不济,每天一顿训斥也该是免不了的——只是奈何,这个小丫头的天赋实在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用说什么举一反三、过目不忘的天赋了,往日里,只要是她所见所闻的,哪怕只是偶然的一言一景,那便是属于她脑袋里的东西。
在以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无论是繁琐细致的礼仪修养还是人物交际,亦或枯燥乏味的体魄锻炼以及技巧参悟,她的成绩一直是所有人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即便偶尔小考时还会有几个因为偷懒而疏漏的地方,也没什么,偷偷地给天陨一个眼神、一个示意,天陨也会很自觉也很默契将她需要的答案偷偷交到她的手里——在大人们的视线之外,使用各种千奇百怪的传递方式!
最晚起床、最早休息,可即使如此,她同样是所有人中成绩最好的一个!
这大概……便是长辈们眼中最忍不住唠叨、却又最不舍得动手的类型了。
至于天陨呢?
他偶尔第二,偶尔第三,似乎无论做什么,他永远都会有一些疏漏不足的地方。
于是,第一就和他像是无缘的模样。
所以对长辈们来说,天陨或许就是那种偶尔要唠叨、偶尔也想动手的类型了。
相比之下,院子里最后这一个绰号“木头”的剑族少年,则或许是所有人中最笨、最没脑子的一个。他在礼仪涵养和人物交际这类修身课程上从来都是没记性的一员,至于每日的体魄锻炼和技巧训练这类的实战课程,举一反三什么的他也从不去尝试,甚至于……所有的一切,他都固执地用身体去记忆。
然而,他却是长辈眼中最不用唠叨、也最没必要动手的孩子。
因为至始至终,他都是所有人中最勤奋、也最刻苦的一个!
勤能补拙?亦或笨鸟先飞?
天陨伸了个懒腰。
该起床了,
总不好,真被这个“木头”拉开太多吧。
……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院子的时候,侧卧的房门被打开,一位已然将身体锻炼地颇为壮硕的少年走出房门,在宽阔的院子里开始了晨练。
壮实而硬直的身躯,沉静以至于有些木讷的面容,明明该是八九岁的青涩年纪,时光似乎已让他成长到了一种小大人的模样。
不多时,另一边的房门也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同样晃动着小胳膊小腿走了出来。
一头细碎的黑发,风拂过,露出一张灵气而又温润的面容。
童稚无邪,
君子如玉,
前者灵气依旧,后者温和如新,
终归都是美好的东西。
“早啊,小剑哥!”这个名为天陨的小家伙微笑着打了声招呼,笑容化开,如春风迎面。
“早,少……”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位绰号“剑木头”的少年顿了顿,终究没有再继续称呼下去。
天陨耸耸肩,倒是对少年的这份纠结习以为常。毕竟以他的木讷性格,要是时间就能让他改变心底的那份坚持,那或许才是小天陨最应感慨的事情。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虽然小家伙觉得书上的这句谚语肯定讲不透人心,可用在这块剑木头身上,他还是觉得莫名挺合适的。
于是,当下的他倒也当做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随后摆起了晨练的架势,与剑木头并肩开始早上的锻炼。
两人虽是相同的路数,却已然有不同的神韵。
相比少年的刚硬、凌厉,小天陨的晨练,更多了份洒脱和悠然。
如风拂柳梢,水泛涟漪,终归是更让人心平气和,如沐春风。
而当晨光充满整座院子的时候,对面那属于女眷的房门也终于被打开,一个头发只是随意一扎的小丫头打着哈欠走出房门。
粉色绒裙,清秀面容,原本斜歪着小脑袋一副初醒未醒的模样,直到看见天陨和壮实少年两人才算有了点精神。
随后的她伸了个懒腰,在灿烂的晨光中伸伸腿、扭扭腰、摆摆手,用一段秀致的健身操充分展现了身体的柔韧感和协调度之后,大手一挥:
“大木头,小陨子,走,我们扫荡食堂去!”
天陨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相比他和剑木头的晨练,这个小丫头倒也算不上偷懒。毕竟,在这里的每一项课程和训练都不是以时间作为标准的。
而实际上,她的这一段不过是三四分钟的“健身操”,其实就已经达到了长辈们对于每日晨练的基本要求:
气机圆润,身体协调,精神饱满。
天陨有些忧伤。
他确实……和第一无缘呢!
剑木头的勤奋,他比不过。
小丫头的天赋,也同样好的没朋友吧!
……
时光流淌间,落日又垂西山,遵循着它那亘古不变的轨迹。
暮色里,天陨侧头望着远处落日的霞光,有些心不在焉。
依旧是毫无波澜的一天。
如同以往。
早起的晨练,随后是早餐过后的上午课程;至于下午,则是实践似的现场教学以及如今这会儿带有总结性质的每天小考。
如果按照大人们的修行标准来说,这样的一天实在是轻松地有些过分,可要是放在三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多少就有些烦累了。
好吧,这么说或许也不对——这会儿真正会抱怨的大概也只有那个傲娇的小丫头了。天陨的感觉至少还是平常,甚至于隐隐觉得好像比以往轻松了一些;至于姓剑的那块大木头……对于这个每晚还会自主加练的存在,天陨很难想象他会有叫苦叫累的一天。
思绪回转,天陨转了下手中的白翎硬笔,开始考虑该考怎样的成绩才能让自己继续保持第二的水准。
嗯……今天的小丫头有些倦怠,晨练只达到了最低的标准,上午的课程也有些心不在焉,至于下午的实战训练,更是连剑木头一半的心力消耗也没有达到……看来这次的自己需要考地更差些!
至于成绩的下限,需不需要比剑木头考得更好一点……
哈,这大概是相比以往,唯一不用多去顾及的事情了。
——只要是在“正常”的发挥以内的,似乎怎么考,天陨都不可能考出比他更差的成绩了。
这时,一个小纸团间不容发地滚了过来。
天陨似有所料,可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果然,这次倦怠的小魅儿没记住的东西有点多。要是以往,倘若不是月考甚至季考这类连太奶奶那帮长辈都会过问的考核,些许的遗漏,她也懒得动用这种“地下”的关系。
毕竟怎么说,两人都是长辈们眼中的好孩子,要是作弊被抓到,可就太损两人的形象了!
只是今天……或许要是个例外吧。
捡起小纸团,粗略一扫,天陨便有了答案。
可随即天陨想了想,却是小眼一眯,嘴角一扬,偷偷勾出了一抹笑意。
要不,给个错误的答案?
难得的一天啊,要是把这个长辈眼里的乖乖女也拖下水一起挨罚……那今天,也算是有些不一样的记忆了吧!
犹豫再三,
天陨提起了白翎笔,
随后不久,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开始响起,
节奏明快,飞扬如歌。
赏心悦目!
……
日没西山,月上枝头。
夜色阑珊。
在傍晚的小考之后,最终的成绩明显不尽如人意的小丫头和天陨两人自然被老夫子留下来严厉训斥了一顿,随后被强行要求,将每晚例行的静坐冥想多加两个域时!
这倒是第一次,原本一直是最晚回院子的剑木头,今夜却成了第一个回去的孩子。
虽然,他考地依旧是最差的一个。
夜晚。10时。
终于,在小丫头整晚碎碎念的抱怨声中,追加的两个域时随着时钟的摆动划上了句点。
小丫头自然是在欢呼声中像风一样地跑出了静室,留下风铃般清脆的笑声消失在了远处。
天陨就一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离开,渐渐地,嘴角的微笑化成了落寞。
虽然是一种处罚,但有小丫头的碎碎念……终究也是一种陪伴啊。
离这一天的结束,只剩两个域时了。
……
环顾了一圈空空荡荡的静室,静悄悄地,没有了半点的声响。
终于,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天陨。
也终于,只剩下了一个最真实的天陨了。
这么想着,天陨嘟起了嘴巴,趴在小桌子上闹了一会儿情绪,同时幻想着正前方是太奶奶这一群长辈在点头哈腰地讨好着自己。
嗯!还应该把父亲加进去!
或者,母亲……也是可以想象一下的……
不知怎么地,天陨的鼻子有些酸,但嘴角,还是开心地扬了起来……
良久,天陨坐起身来。拍拍小脸,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一点。
小孩子总是要发一下脾气的。可发泄之后,那便不再是要记在心上的事情了。
天陨5岁了。
所以,他觉得他不能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
何况,也没有什么好觉得不满的。这里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亏欠着他的。
又是一年的一月一啊……
倘若,一个本该特殊的日子,大人们却为了不让它不显得特殊而在他的面前一直将它当做寻常的日子来对待——这种态度的本身,便说明了这个“寻常”日子的“非同寻常”。
天陨5岁了。
可哪怕还只是5岁的年纪,小小的天陨也已然知晓了很多事。因此,其实从小就能感受别人情绪的他多少知道,这一天,对这里的每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那是一年多前的另一个特殊的一天,他偷偷爬上了书阁最高处的那一间藏书室,终于在这间唯一布满灰尘的地方,看到了那样的一段——关于这一天的、近似“旁观者”的公正描述: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或许,再没有什么是比那一年的那一天——更加猩红、更加冰寒的了。
那一天的世界,灼染着火光,浸满了鲜血!
那一天在所有人的心中,唯一充斥着的……或许就只是那无边无际的绝望……
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在那里,最终能离开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有太多太多的生命在那漫无边际的猩红中彻底地凋零。
而作为少有的见证人和撰史者之一,时至如今,我依旧不敢用详敏而沉重的笔锋去刻画这一场重创历史的悲剧,可倘若责任使然,真要我从正面描述那一场毁灭之厄的场景,那我只能说——
人间炼狱,绝望深渊!”
这是那年还不到4岁、但其实骨子里并不循规蹈矩的天陨,第一次在那如汪洋般的书海里找到的关于如今这“如同寻常”的新春、同时也关于所谓的“那一年的那一天”所发生事情的
——唯一的证明。
“人间炼狱,绝望深渊……”
......
人间炼狱,绝望深渊……
说实话,这八个字的重量……即使是如今已然又长大了两岁的天陨也还是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面对这样的描述时——浑身颤栗,如坠冰窟!
而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人们,又该是怎样的感受……
于是乎,已经想要去理解和照顾大人们心绪的天陨就更加难受了。
可只要一想到即便如此,每当这一天来临之时,幸存下来的他们依旧会压下了那锥心的痛苦,用悲伤以外的任何一个表情,在天陨的面前努力装作这一天只是寻常的模样……
——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这样的礼物更加珍贵的了!
这么想着,小小的天陨努力撑出一个笑容,可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垮了下去。
那终究只是他想象中的“无法承重”,却不是他真正能感同身受的。
或者说,他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那种悲伤和绝望,可究竟有多么地悲伤,多么地绝望,却终究不是他通过想象就能亲身经历的。
他以为,他5岁了,他不能再是小孩子的样子了。
一个生日嘛,其实也不算什么,和以往一样得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真正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一如寻常的模样……
……
时间还有。
深呼吸了一口气,天陨抛开繁乱的思绪,给自己鼓了鼓劲。
回去大概也是睡不着的。既然无法像平常一样休息,那干脆就再多冥想一会儿吧。
或许,如果今天能突破枷锁成为“那样的存在”,好久不见的父亲……就会来看自己了。
这样的一天,就是没有蛋糕和蜡烛也没关系,就是依旧寻常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父亲……终归还是想见上一面的。
这样想着,天陨盘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冥想达到瓶颈已经有好多天了,但一直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以往,他一直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年龄太小以至于稚嫩的小身板还无法负荷,但今天训练的轻松感以及隐隐感觉到似乎已经能和“木头”并驾齐驱的体魄强度……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天陨,或许,真正的根结并不在于这里。
——需要一个契机。
抛开杂乱的心绪,天陨闭上眼,静静地沉入了心海的深处。
心海的世界很美,水光潋滟,云淡风轻。
而随着天陨的下沉,
心镜泛起了涟漪。
心海荡起了波澜。
世界忽然开始向未知的危险发展——
于是乎,天陨撇了撇嘴。
果然还是如同之前那几次的模样!
只是这次,再没有什么是能吓到天陨的了。他继续下潜,心无旁骛,不再顾虑之前所担忧的种种变化。
他有种感觉,这一次的冒险,定会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结果!
终于,
在某一刻,心底的深处,传来了枷锁破碎的声音。
已然触手可及的海底裂开了一个口子。
一点点光芒,柔柔的,淡淡的,在天陨的心海深处缓缓地升起。
天陨伸出手,将光芒轻轻地握在了手里,犹如拥抱的是一个新生的世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传闻中“修者”的大门已经向他开启。
追逐父亲、追逐真相、追逐能让乡落里的家人、族人们不再悲伤、不再压抑的第一步,让他真真切切得迈了过去。
已经可以仰头了,
他的未来,即将拥有无限的可能!
于是,他开心地笑了。
……
将这一点点的光芒融入怀中,任凭化作微小气团的它们就像游鱼一般在体内欢快地游动。
天陨偷进过那座宛若高塔的藏书阁不止一次,所以他知道,这些小小的气团,便是那些修者超出常人的根本——那种名为“真元”的、可以不断成长的力量。
静静地,天陨感受着这些小气团的游动,满是好奇和欢喜。
爱不释手。
随后,心有所感,天陨第一次抬头,在心海之底,望向更高处的天空。
枷锁破碎前的天陨不曾感觉到丝毫的异样,但这一刻正式觉醒的天陨,终于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心海世界里,发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道淡淡的人影,
仿佛,已经在那里静立了千百年。
似有所感,天陨情不自禁地轻声问了出来:
“您……是谁?”
或许是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天陨的声音微颤,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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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这是对整个世界而言都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天。
这一天,人们称之为“新春”,意喻着“新生和开始”。
这同时也是一年的头一天、一季的头一天、一月的头一天,因此,也被称为“三元”。
日之初,月之始,岁之朝。
世间的美好,似乎都是在这一天开始了它们的旅程。
然而,也同样是五年前这一天,有一个名为“天域”的势力,迎来了它千年以来的终结。
随后,世界激荡,各势突起,动乱矛盾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仿佛都触手可及。
可仅仅一年之后的艳阳纪,在各方势力的剑拔弩张骤然压抑骤然平稳之后,曾经的天域,却忽然没有任何人愿意提及。
视若无睹,
或者说,宛若禁忌!
而在五年后的今天,
一个曾在那一天、那一地出生的小孩,在五年后的这一天的这一角,打开了整个世界的大门。
犹如跳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
晨日初霞,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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