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路上的事
从我家到长春中学有三里多地,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是非常漫长的一段路了。每次至少半个小时的脚程,每日六次的走过,开始的时候,总累得两腿酸痛。尤其到了夏天,严酷的日头下,气喘吁吁,满身热汗的样子,就更令人不堪忍受了。然而这些倒还不算,还有比走路更麻烦的事。
出了村子东西向十一条“红旗路”,宽宽长长的,前几年路边每年都载白杨树苗,却没有一棵长成过——总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黑夜,被一棵棵折了去,后来也就不栽了。红旗路向西,约一华里处分了岔儿,这里直通学校的地方是一条羊肠小道,在农田的地头,要跨过几个壕沟,且路势崎岖,若不走此路,继续走大路,就必须多走一里冤枉路,所以学生们都就近走此小路。
这条小路太窄了,许多地方仅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一边是农田,一边是水沟,一不小心便要走“水路”。小路蜿蜒一里左右,正对着一个水塘,沿塘堰向南再向西,是当地村落的旧宅基地,房屋大都已经推倒,还留下稀稀落落几堵黄泥土墙。红伟、小亚他们身形利落,动作敏捷,走这段路时,常飞跑过去,起身跳上土墙,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跑过,把两脚宽的土墙当成“平衡木”来走,何等潇洒快意!我羡慕他们能如此,自己却不敢,总觉自己身子笨拙,但也多次跃跃欲试。
那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放学回家,我、东伟一道走着,红伟他们在后面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我们相隔不过几仗远,但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路走了一半,到了那片水塘,只听身后几人又都个个兴奋起来,一个个的飞跑着超过我们,跃上墙头,跑过去,跳下,一气呵成。
“你们两个笨蛋,不敢走墙上吧?”落地后,几个人中的一个笑着对我们二个说。
“他们哪敢,天天跟几个女生走在一起,胆子也变小了……”一个附和道。
众人大笑。
东伟怒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说我不敢了!”说这已经起身飞奔起来,到了墙边,远远的一跃而上,冲劲太大,身子歪了两下,差点摔下,他趁势向前跑了,虽然身子一直南倒北歪的,最终还是安然的从墙头另一端跳下。
就剩我一个了,几个人见东伟成功过去,就都转回头继续走路了,我自然是不敢走墙上的,没人怀疑这一点,所以也就没人来关注。
我不由得生出一股闷气,争强斗狠的心被撩拨上来,趁他们都没注意,我对着墙跑过去,轻轻的一跳,双脚平稳的落在墙上。我心里一阵狂喜,因为最担心的环节已经过去。在墙上轻松得走了几步,到了另一端,正要往下跳时,忽觉脚下一空,身子不由得坠落下去,直觉脑袋一“嗡”,只听“嘭”的一声,头和身子都笨重的磕在了地上。原来那墙头久经风吹日晒,泥土早就松了,他们飞快跑过倒还没事,我停留时间过长,就经受不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觉到膝盖、胳膊、头都开始疼起来,而且越来越痛了。我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模模糊糊的感觉东伟红伟他们都已经嬉笑着回了来,把我团团围住,被这么多人这么看笑话,一时间更觉羞愧难耐,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师弟!怎么了?伤的重不重?”耳边传来一个拿腔捏调的声音,这是学电视中那种武侠片的口吻,故意取笑。随后是更多的笑声。
“我瞧瞧伤在哪里了。”另一个声音接着道:“噢,非是受了内伤了不可,来,我给你运功辽伤!”说着已经把手假模假式的按在我身上。
我心里既为自己逞强不成丢人心眼羞愧,又为受此皮肉之苦而痛,如今又要受如此奚落,再也忍受不住了,迅速起身站起,仍哭着倔强的向前走去。身后几个演完电视剧的“演员们”仍然开心的笑个不住。
东伟赶上来笑着劝道:“别哭了,都那么大了!”
我意识到是不应该再哭了,“你越哭,他们就笑得越起劲!”想到这里,我停了哭泣,也不擦泪水,转过身对着那几个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好心师兄们道:“你们这就那么高兴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们就不觉得脸红吗?”
几个人症了,笑容变成了难堪,一个个沉默不语了。
我转回身不再理他们,一瘸一拐的走自己的路,想想背后他们尴尬相,倒觉得有些好笑了。走在旁边的东伟则直接抿嘴笑了起来。这小子很会活学活用,此后不久的一次雨天,他不小心滑到了摔了一身泥,几个女孩子嘲笑他时,他也把这个论断搬出来救场。
东伟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常一起走的路伴儿,随他一起,既曾见他那着一把镰刀把没了水的塘地底淤泥里一窝水蛇一个不留地削作两段吃苦胆,也曾跟他一起沿路偷瓜吃被主人家在背后撵了老远慌不择路的逃跑。对东伟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此后的他,就回新疆了。
不久,就遇上了羊肠小道上的拦路虎,一个霸道的莽汉。
东伟走后,我并没有没有跟“师兄门”搞好关系,所以路上只好一个人形影相吊了。这使本就不喜言辞的我更加沉默寡言,孤独中总感觉到层层寂寞袭来,心也愈加变得脆弱怯懦。
那是一次中午放学,我正低头走路,真正做到了目不斜视,忽听耳边一声暴叫:“没长眼吗?”
我唬了一大跳,等待三魂六魄完全归位,才看清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憨汉,色如猪肝,怒气充满。他本握着犁把,正在赶牛耕地的,现在已经停了,站在那里死死的盯着我看,旁边还站着一个岁数比我略小的小子,想必是他儿子。
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怯怯的道:“我怎么了?你骂我?”
“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刚翻得地,你就在上面走,不是没长眼是什么?”那汉子不由分说,又开始骂起来。
我只好忍气吞声的沿沟边过去,努力不去踩他新土,一边心里犯着嘀咕:“本是我们走惯的路,偏偏犁了当地种,还真是霸道啊!”如此想着,已经跳过路尽头的壕沟,不那么害怕了,就回转身来,对那莽汉道:“你太不讲理了!”
“你说什么?你别走!”那汉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了,手里抓起一把铁锨,便向我冲来。我不敢继续跟他论理(本想那么做),赶忙拔腿便跑。只听身后一声“嘭呛”,想着定是那汉子拿铁锨扔我,若我再跑得慢点,恐怕此时身上都不得完整了。
这么跑了一程,听着身后骂声远了,站住脚步回头去看,见那汉子站在铁锨那儿,刚刚捡起铁锨,正对着我骂得正欢。我想着已经没有危险,便学着他的样子回骂起来,那汉子见我骂他,就又拔腿追将上来,我自是不敢怠慢,赶紧继续逃命要紧。
如此再三,那汉子终于放弃追我,因为后面还有更多学生,他得回去看着不让他们踩他的地,果然远远的听见他对那群学生开骂起来,孩子们只能一个个低头走过,没人敢还嘴争辩。
那天下午去上学时,我揣测了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恶果,并且作了准备:裤兜里塞满沙子和石子,打算在他追上来时,用沙子扔他的脸,用石子砸他的脑袋,然后趁机赶紧跑。有了这些“装备”,我给自己打着气,昂首挺胸,像上战场的战士一样激动而又恐惧。远远的走向那块地时,没看到人影,我不相信会这么顺利,小心翼翼的快步跑过去,生怕那人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抓住我暴打一顿,直到走道离那儿很远的地方,才略放了心,把派不上用场的沙子和石子就地扔了,没道理带着这些东西上学。
第二日早晨天还没大亮,我们如往常一样早早的起来去上早课,不料那汉子特意起了个大早,站在路旁,对着一个个学生不住嘴的狂骂。孩子们怯弱,没人敢还嘴,只能一个个忍辱过去,我还担心他会记住我,特别的找我麻烦,不过是多心了,他虽然对我也是骂,却并未额外“照顾”。
放学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正值林了雨容易感冒的时节,学生们都没拿雨伞,只能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这个时候那汉子自然回去避雨了,孩子们路经那块地时,都无法忘记被骂得耻辱,特意在那地里多踩几脚,把一个地头踩得一塌糊涂,任他什么庄稼也种不成了。
待雨晴后发现那地又被糟蹋,那莽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几乎每天都站在那儿拦头痛骂,而且愈来愈凶,越发不堪入耳。
日日被如此辱骂,学生中几个年级较高者忍受不了了,商量着反抗,发起人是小波。小波是秦小桥村人,正上初三,成绩优秀,口才也佳,每日路上喋喋不休的说些故事笑话,颇得人心。
那日他率先说道:“那家伙也太没道理了,那里本来是路,他想占为己有本就不对,现在还天天骂人,咱们不能忍着叫他骂!”
“可是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反抗!我们要团结起来跟他斗!骂就跟他骂。打就跟他大。我就不相信我们这么多人,斗不过他一个人!”
大家觉得有理,也没多想,就都紧跟小波身后跃跃欲试了。
待我们走到那段路时,那孩子仍然如往常那样在那儿骂着,大伙一起站住不动,一个个对着那人怒目而视,想不到这些往日的受气包近日竟敢与这么跟自己对侍,那莽汉略微症了一下,旋即又开骂了。只听小波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骂谁?”
眼看被如此质问,那汉子面容由红变青,由青转紫,愈见狰狞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我骂谁?我……,我骂你!”
“你凭什么骂我?”
“你踩我的地,我就骂你!”
“我走我的路,哪里就是你的地了?这路我都走三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踩你地了?”小波说的有理有据,被人骂着,也不客气起来。
那汉子见小波骂他,也不再分辩,“呀呀”的扑过来,一把抓住小波的衣领,奋力向后推去,小波受不住这蛮力,退后了几步,仍然不免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积水处,裤子也沾了许多污泥。
“你敢打我!”小波嘴里嘀咕着,把书包交给一个学生,顺手建起身边两个大土坷垃,向汉子砸去,那人料不到小波竟敢反击,连忙躲闪,仍不免种种的挨了一下。小波趁势大喊:“大伙一起上!”话音落后,不知怎的,却没人敢动。那汉子起初还有些忌惮,怕这么多人一齐上会吃亏,见没人敢动,来了勇气,他骂了一句“敢跟我性(四声,嚣张的意思)!”,径直对着小波扑去。
小波一看不好,再呆下去非吃大亏不可,忙爬起来转身向玉米地里跑去,那汉子也马不停蹄地去追了。
这群孩子纷纷议论着向家走去,一边担忧着小波会不会挨一场暴打。走到约莫一里地,忽然从路旁庄稼地里闪出一个人来,是小波,他神情消颓,身上除了刚才栽倒站的污泥外,并不见其他痕迹,可知并未被那汉子追上。大伙也就都放了些心。
“你们为什么不上呢?”过了好一会儿,小波喃喃的道,没有人能回答,也无须回答。
“他没撵上你吧,打着你了吗?”有人关心地问。
“没。他没追上我。”小波简单的回答了句,不再吭声,默默地走回了。
经过那场风波,倒也不再见那汉子拦路骂人了。他新开垦的地最终还是没能种成庄稼,学生们还是继续着他们必须走的路了。
天尚无绝人之路,何况人乎?
第六章老实人干不了大事
第一学期在腊月24结束了,第二学期在下年的正月十五开始。虽隔了一个春节,也不过短短20天时间罢了,这就是我们的寒假。
在这个人们所看重的大年里,活动不外乎老一套:三更起,爆竹响;天刚明,拜年忙。好吃好喝,大鱼大肉,上上坟头,走走亲戚。诸多繁文缛节,是我所讨厌的,就再没了幼年时年关的快乐感觉。
开学的时候,正是长春街头唱大戏的时候,这是一年一度的重大活动。正月14我们开学报了名,15放一天假,16正式上课。这是老师们精明,学校旁边街上便是戏台,锣鼓喧天,热闹非常,学生们即便老老实实呆在教室,也是无心思学的。
长春正月十五的热闹,儿时记忆犹新:一般是街上南北各一台大戏,遥相呼应,互为竞争。在我看来,两台戏班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红装素裹、花花绿绿,吆五喝六,拿腔捏调,反正我是半句词也听不懂得,只不过看着那台上红男绿女,浓妆艳抹,倒也十分俊俏,而锦绣华服,飘逸灵动,却是令人艳羡了。戏文多是些陈年老戏,也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对演员们评头论足不已。
此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大街小巷。街旁尽是买卖摊子,堆砌的没一点空袭,人们只能随着人流被动涌动,热闹的过分。
有时人群中也会有真的好戏看,远远看去,只看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做一团,近了才知那里正发生着武斗,只见棍棒翻舞,刀斧闪耀中,鲜血迸流,人声沸天,那时只有赶紧撤离,远远离开那是非之地的份儿。
十五那天,我为是否赶会犹豫了一番。本来那戏台上的喧闹是吸引不了我的,对那华美的人物衣饰倒有些期待,但是一想到走那么老远路还要在人群中拥挤折腾,就又泄了气。于是又懒懒的不想去,而在家又实在没事可做,只能无所事事。
思虑再三,还是没能成行。这时思想中已经上纲上线的把自己的畏首畏尾狠狠批判了一番。当时的班主任刘峰老师曾经在上课时说过那么一句话使我深受刺激:老实人干不了大事!而我一直以来都被评做老实孩子,这使我非常郁郁寡欢起来,于是时常拿这句话来刺激自己,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调皮孩子的模样,比如上课也交头接耳,胡侃乱说,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等等。但是同时又知道自己是在做戏,虽然话多了,却并不真得开心,而一旦沉默下来,又会拿刘峰那句话自责,如此再三,总是不快。这次也不例外,我是这么激励自己的:不敢去赶会,就是胆子小,没出息!于是就想,我偏去,我要证明给人看,我胆子大得很,就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然而出了家门,看着刚刚化冻的泥泞路面,想想一路上汗流浃背的感觉,就又退了回来:“干吗去找这个罪受,戏又听不好道上。”
最终还是没有去,我结论道:“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反正我不想找罪受。”这就是没有主张的我的主张。
开学的日子里,大地还在严冬里沉睡,“呼呼”的风声便是它的鼾声。壕沟里,草垛后,房顶上,冰雪残迹还没有完全消融,碧空蔚蓝如洗,白云飘缈如扯絮窝棉,暖阳如春。
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学生大都还是原来的学生,不过走了几个,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虽然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有了几个新来的,其中包括贡献和秦伟,这二个人小学五年级转学大秦小学未能成功,现在又杀回来了,他们上学期是在四庙中学度过的。
由于大家按到校的早晚各寻座位,所以原来的位置都被打乱了。我没桌子,只搬了个板凳,找不到桌子,正在犯愁,忽听有人叫我。那人我并不熟悉,叫王洪波。
“什么事?”我已经猜到其意,还是故意问道。
“你没桌子是吧?”
“嗯。”
“你来坐这儿吧。”王洪波的同桌说,那人叫郭燕。
虽见他们桌上已有二人,但是盛情难却,而对我而言,又正如雪中送炭,只好欣然而往。做好后,我不免想客套一番:“这是谁的桌子?”
“我的。”郭燕笑回。
“三个人有点挤了,我先在这凑合着,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我不好意思的道。
“不用不用。”郭燕忙说,“你不用客气,就坐这吧,只是这里有点靠后了,还怕你不满意呢。”
“那是哪里话,现在只要有桌子趴我就心满意足了。”
坐下后,我才对这二个新同桌有了些了解:王洪波身板魁梧,五官端正,方脸,平头,绿色中山装,待人也热情的紧,总是一幅满脸堆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好好先生。只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笑有些虚伪,而且颇富心机。郭燕大脑壳,个儿比王洪波矮一头,喜笑却不善言语,写得一手好字,郭燕待人率直,跟我相似处多,因此相处更为融洽一些。
我们身后的桌子上也有三个人,桌子是贡献的,另外两个凑合者是牛超和高伟,他们在第六排,也是倒数第三排。如果说我们的座位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话,那么他们的就不尽如人意了,更何况牛超、高伟都是成绩位居前列的学生,因而多次听说他们埋怨老师不重新安排座位。而贡献因为初来乍到,能够上这个学已经感觉非常满意,对座位也就不做奢求了。
这天,刘峰老师给班里来了个很小的“人事变动”,——把少数几个同学的位置调了调,牛超和高伟都和第二排的同学换了一下,而贡献则原地没动,这使大家觉得不公平,对老师的安排不满起来。
我跟王洪波唧唧咕咕着唠叨此事,郭燕听得不耐烦,激动地说:“光吵吵有啥用呢?有本事去跟刘老师说啊!”
“要不我给刘老师写封信吧。”当面跟老师说,我没这个勇气,写信却是我的拿手好戏。
“你敢吗?你敢的话,我就跟你‘联名上书’!”王洪波也来了兴致。
“好啊,你打个草稿,我来执笔。不过你的名字的写在前面。”郭燕不甘落后。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我一下子亢奋起来,似乎在做什么伟大之事。说办就办,王洪波拿出钢笔,从他的大笔记本里撕出一张纸来递给郭燕:“也别让他打草稿了,就直接我们说着你写着好了。”此时身后贡献已经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很是激动地感谢了一番,并请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了,他不介意坐在后面。我们哪里依他。
当我们把这封信完成一半时,上课铃响了,这一节是代数课,王洪波向来学习唯上,就说“先听课,下课再写”,我已激动得发了狂,如果笔在我手中,我非一口气写完不可!虽不能如此,因为心中总盘算此事,时不时地把一些新的想法说给他们听,也就没什么心思听课了。
终于等到下课,我叫郭燕继续写,王洪波却说他要出去一趟,我们不理会他。总算大功告成,信写完了,王洪波却皱着眉头回来了,垂头丧气的说道:“还是别写着信了吧。没什么作用的。刘老师肯定不会听咱们的,他又不知道贡献成绩怎么样,不可能因为这封信就把他调前面去。不公平就不公平吧,不公平的事情多了!”
“你害怕了?”我有些看不起他,但是知道王洪波一旦打了退堂鼓,我们二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就更不敢去做了。果然,听了王洪波这番话,郭燕面上也灰蒙蒙的,此事就这么搁了浅。
为此,我更加自责自己的无能胆小怕事起来。
穷则思变,物极必反,我开始更加故作活跃起来。每日也像大部分后面的学生一样,每日上课饶舌,下课打闹,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老师们看在眼里,却也没什么办法,谁让我成绩第一名呢,他们也没什么好借口干涉。比如班主任刘峰,一次布置作业,要检察听课笔记,很多学生都找郭燕,他不但字写的工整,笔记也记得全面,王洪波等人都排队借来抄写,而我无动于衷,我根本就没有听课笔记!要想应付检查,就必须一页一页的从头去抄,而这么做,不管是时间上和精力上,都是不允许的。众人皆为我担忧,而我却豁出去了,心想“我倒要看老师能把我怎么样!”
检查那天,刘老师一个个认真的翻过来,我也随随便便的放了个随便写画的本子放在面前,轮到我时,只见老师拿起我面前的本子,洗牌似的浮光掠影了一番,就又放下了,不说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就过去了。看的所有人吃惊不已。
我也长舒一口气。“还是成绩好的绿(三声,意同光荣、荣耀,土话又称“光滚(二声)”)啊!作业都不用认真做了。”几个人叹息连连。
不久以后,便有一次重要的考试,一年级三个班抽取前20名进行竞赛。我是班级第一名,自然语文数学英语三科都要参考。我仍然不以为意,每日嘻嘻哈哈不止。竞赛那天,我没抱多大希望,因为总觉得自己是“混”过来的,信心不足,果然也确实觉得试卷不是很好对付,不过却也不能真的难住我,语文数学大部分题目还是手到擒来的,只是英语没底了许多。
几天以后,班里就已议论纷纷了,而其内容则像冷风冰雨一样冲击着我。
“咱班里只有卢华福拿了两个二等奖,其他的都挂了!”
这话一传十,十传遍,没有人主动跟我说,却也被我听到了,而且从其中听出了嘲讽之意,嘲讽自己班,更是嘲笑班里那几个“名人”。
“听说刘杰还有一个三等奖呢。”一个声音笑着质疑,想给自己班争回点面子。
“想得到美,那刘杰是已班的,咱学校有二个刘杰。”仍是满嘴轻蔑。
对于这些论调,我无心理会,也无法承受,因为我早已沉浸在自造的自卑氛围之中了。几日来的死气沉沉,早已让我感到错愕不已:平时那些对我陪着笑脸的人们此时都转头而去了,或者给我一张冷漠而蔑视的面孔。只有好心的牛超和贡献还能对我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激我振作。从来不对我巴结讨好的郭燕也对我更亲近了一些,而王洪波,则完全变了副模样,笑颜变成了冷面,话语也挟枪带棒的了。
这时代数老师王清泉走进了教师,他那皮包骨头的面孔毫无表情,语调依然抑扬顿挫,他一改往日上课只讲课的作风,也说起了题外话,而这题外话,正是那些对我不利的传言:“平时骄傲,胡混,考试就拿不出好成绩。这次这个班只有卢华福拿了两个二等奖……”,说这话时,还不忘扫了我一眼。我的心如同被揪了一下,堪称痛不欲生,真想钻进桌子底下藏起来不让人看见这狼狈相。王老师是学校负责纪律的某主任之一,他的话自然应是毋庸置疑的了。
我自责的无以复加了,想着自己前阶段的不可一世:上课胡混,作业应付,还要自作聪明给班主任写信呢。这真是恶有恶报!
如此过了一个下午,第二日早晨,天尚没大亮我已到了班里,教室里光线暗淡,这正合我意,我可不想让人都看到我这失望、痛苦而落魄的表情。
不料教室里虽然人还没到齐,却已经炸开了锅班,大伙并不是在读书(光线太暗还无法读),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咱班里柳永可真是厉害!一下子拿了两个第一名!”
“还有一个三等奖呢!”
“……”
勉强听到他们议论的内容,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牛超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道:“恭喜你啊。”
“第一名?怎么回事?不是都挂了吗?”我大惑不解。
“那都是误传,光荣榜都贴出来了。你得了两个第一!”他一如往常的拉住我的胳膊,出了班,向学校西大门走去。
西门过道墙上,高高的贴了一墙红纸黑字,最上端是“光荣榜”三个大字,在低下一年级名次栏里,果然语文和数学唯一的一个一等奖都是我的名字,而英语的最后一名三等奖也是我的名字,而且所有英语8个奖项,居然只有我一人是甲班的。卢华福果然也得了两个二等奖,而牛超也有一个语文二等奖。
“你真行啊!”牛超在一旁推了推我,我这才反应过来。
“你也不错啊。”我指着榜上他的名字说。
“没法跟你比啊。”牛超谦虚地笑着。
“奇怪,之前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从“只有卢华福2个二等奖”到现在我有2个一等奖,这结果差距何等悬殊,为什么连作为主任之一的王清泉也会相信误传呢?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误传,现在这个结果才是人为更改的?可仔细想来这种可能性其实为零:没可能一大群校长主任老师为了一个学生如此大费周章更改结果名次的啊!可之前的传言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为了玩我?此时也只能如此而已不了了之了,对于我来说,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当我们回到教室后,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迎接我的,尽是些赞赏的目光,微笑的脸,王洪波还特意在我面前说了一番什么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并且心里郁积着的那股愤恨之气并未发泄出来,并凝成了一个疙瘩,门门的,怎么也解脱不开。我的心情并未因为事情的转机而放晴,而是从此阴晦起来。
竞赛后不久,班里座位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调整。我和原来的老同学都分开了,一个人孤独的到了第一排,——老师的眼皮底下。这使我的疑虑更重,也更加不开心了。
这个环境的确有够我郁闷的:面前就是冰冷冷的水泥讲台,老师近在咫尺,胡言乱语肯定是不可能了;身后都是从不搭话的女生,宛如不存在似的;左右二个人则都挂着虚假的笑容,令人望而生厌。
北面是李广金,这人成绩不错,脸色苍白,笑容虚假,双眼透着精明,在我看来,总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他不管做事还是说话,总带着一种含糊不清的笑意,那笑容近似于骄傲,又像是嘲笑你做错了什么事。他的笑,不但让你觉得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而且冷冷的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六计中中的“笑里藏刀”一计,虽然自始至终都没见他用过那刀。
“你试考得不错,以后多多关照喽!”这是李广金第一句话,对他这句话我就深为不快,“试考得不错”,而不说习学得好,这是有根本区别的。尤其是对聪明过头的我来说,向来讨厌被人看成一个只会考试的学习呆子的我,就不免对这话耿耿于怀了。
我南边的同桌是刘备,这是一个富家子弟,打扮得流里流气的,虽然也是笑着,却给人一种没有心计的感觉,对我来说,反而好相处了一些。
而我因为心情不快,对人也都是冷冰冰的,这对不明就里的人而言,可能会看作是骄傲自负,但是精明人却不难发现,这是自卑在作怪。李广金对此一目了然,所以他的笑使我觉得极度不舒服,而有那么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李广金竟然跟我笑骂了起来,可把我给气惨了。而刘备也只是一支乐呵呵的看笑话,谁的忙也不帮。
而这时教室里却发生了一次令人惊心动魄的骚动。
那是一日下午,下课的时候。忽地进来几个痞子打扮得学生,他们看上去有的像高年级的学生,有的就是街上的小混混。他们刚一进班,就骂骂咧咧的,一个个绷着脸,满脸血气。班内安静下来,人们不知这几个不速之客来历,个个如惊弓之鸟。
几个人边骂边走,直接到了李亮、李洪飞的座位前,把二人围在墙边,便开始大打出手。谁知二李早有准备,两个人每人从抽屉里拿出二个短棒,不顾一切的朝来犯者头上敲。这一切也不过一瞬间的事,近处的学生们看清怎么回时候后,赶忙让得远远的,几个女生尖叫着跑出了教室。
我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冷静观察这场恶斗,虽然力战自己二倍还多的“敌人”,二李倒不觉得怯势,二人出手又重又狠,一顿拳脚下来,不仅没有吃亏,还略占便宜,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果真此言不需。
眼见来犯者个个焦头烂额,忽然门口又有几人涌进来,为首的那西装分头骂了声:“***李亮有种给我出来!”
二李打得正来劲儿,没空理会他。只见那人跳上第一排的桌子,对着里面喊:“都给我让开!”几个围欧者纷纷闪开,那人直接从桌子上跑将过去,对着李亮恨恨得跺了下去。
李亮双手挥棍格挡,虽敲在那人腿上,自己也被跺倒在地。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跺了上去,李洪飞凭蛮力扛了两下,终渐不止,抱着头倒在地上,一群人从他们手中对过棍子,又是一阵棍棒拳脚,二人再也不敢还手,只有躺在地上装死的份。
待班主任等几位老师来到时,现场就只剩下鼻青脸肿的二李了。
这事不知怎么处理的,只是以后就没再见二李来上学了。
而三甲的教学,也已经很不正常了,李宝臣的轻松愉快课因为竞赛考试的失败而半途熄了火,他干脆也不怎么进班了,后来我在村子里见他贩过猪肉,也在街上看见他卖过自行车。
而我个人,则一直都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罢了。学期将终的时候,李广金送了我一张印有成龙相的卡片,我也随便的回赠了他一张,此后也就没什么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