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有些请君入瓮的味道。’
立于女子身后三步处的白衣,如是想到。
先不提身前这美艳女子究竟是否是这扶家的丫鬟,也不去想她为何身在奇门家却不会奇门,就单单凭借她如此殷勤地将自己‘请’进大宅这一点,约莫就能肯定这扶家早已有所准备了——指不定,先前在院子里没窥见的那些机关陷阱,可都在这大宅内好好藏着,就等他前来做客呢。
王满修微微歪首,提了提手中剑。
不过,这‘请君入瓮’,与‘引狼入室’,实则也差不了多少。
他抬眼,环视着四周的景色来。
入了大宅门后,步入一条不算太宽敞的走廊,大约走个十二三丈的模样,遇四方岔口,再径直朝前走,再过十二三丈,遇门扉,叩开进入,便是这扶家正殿了。
这扶家大宅的建筑风格,与白衣在孟岳城中所见人家并无大异,都是类似于真龙王朝的屋梁结构,宽大而端正,不似雍华国中那紧凑繁复;但这扶家大宅的装饰风格,则与白衣自萍水郡、亦或是孟岳城中所见都大相径庭。
萍水郡中宅院,以虹鲤馆为例,都喜好镀金纹银,再于屋檐椽柱上雕上一些祥瑞吉兽的图纹,走的是外在雍容的路子;而孟岳城中宅院,无论是周家、殷家这般有名气的奇门家也好,还是那些被白衣叩门砸场子的寻常奇门家也好,都少在装饰上做功夫,而是直接以紫檀木、朱红木这般颇为名贵的木材搭建房屋,走的则是内在奢华的路子。
可这扶家大宅,两条路都没走。
镀金纹银吧,它没有,有的只是黑檐白墙;名贵木材吧,它也没有,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黄木棕木。那这么说,这扶家大宅走的,应该是第三条,如水墨画般清新淡雅的路子咯?
却也不是。
白衣眯眼,回忆起方才于走廊中所见的场景——那走廊两侧的扶手上,竟是每隔五六尺,就摆一根六寸长的洁白蜡烛,燃着星星点点的摇曳火光,使得本不透光的走廊中如白昼般明媚。粗略合算一下,这走廊中约莫应该有摆着不下三百根白蜡烛了。
这洁白蜡烛的白蜡,可与殷少那杆红缨白蜡枪的白蜡木不是一个玩意儿。这里的白蜡烛,是由名唤‘白蜡虫’的虫子身上分泌出的蜡粉所制。而白蜡虫难以养殖,且每只成虫一生所分泌的蜡粉也不到一个指甲盖的三分之一,故而白蜡烛虽然好看,但造价高昂,一根如此六寸长的白蜡烛就得花上好几两银子。
而这扶家光是走廊,一眼扫去,就约莫有三百根,还是丝毫不心疼的悉数点燃,就好似待其烧光后还能立马换上新的一般。
这能叫清新淡雅吗?
白衣轻吸换气,抚了抚自己衣角,又抬眼打量其自己的身周正殿。
若说,刚刚走廊里,这扶家只是秀了秀自家财力,展示了自家富有的一面,倒是还好——可这正殿的装饰,就又与富贵二字完全搭不上关系了。
正殿巍峨四方,纵横皆有十丈余,立有十二根七丈盘蟒圆柱,高耸着一张华座——这是它的大气;正殿清净,不闻窗外声,虽有烛光照耀,但又不足以明媚整个殿堂——这是它的幽气;正殿四周墙壁前,有雕刻石碑鳞次栉比、不下百余,石碑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字书,正面则雕刻着形色百态的人身画像,有仰天大笑样、有垂脸哭泣样、有眼弯皮笑样、亦有狰狞呵斥样,皆是诡异不可言——这是它的戾气。
这还能叫清新淡雅吗?
白衣是不觉得了。
“家主,小女子已将王满修公子带到了。”
清丽的女声自身前响起,于空旷的正殿内激荡起了悠扬的回声。一时间,殿内数声‘小女子’与‘王满修’都交织在了一起,也不知会不会让人以为是哪家名为王满修的姑娘当了扶家的奴婢呢。
白衣抬首,望那耸立在十丈外台阶上的金色华座。
华座上,坐有一人。
不过,若言‘坐’字,倒其实有些不符——那华座,虽不雕纹金龙,但也于天子坐的龙椅那般相差无几,约莫有长椅长。而坐于其上之人,显然也不似天子那般拘谨——其姿侧身半躺,一手撑于脑袋,一手握着一根漆黑的圆杖,棍首杵于自己的臀瓣上,看上去很是幅悠然自得、玩世不恭的模样。
如今寒露时节,这正殿内颇具阴冷湿气,就连白衣也是加穿了件内衫,但此人身上却是只着一袭单薄布袍,飘飘荡荡,宛若市井小说里的逍遥仙人那般。
此人,长发及腰、眉目清秀,身形看上去虽多半是略显瘦弱的男儿身无疑,但其脸庞容貌却如花季女子一般充沛着阴柔之美,令人一时有些难辨雌雄。
待那自称为扶家奴婢的美艳女子音落三瞬,此人微扬唇角,开口道:“好,你下去吧。”
声音倒是挺低沉的。
白衣稍稍皱了皱眉。
就见身前美艳女子冲那华座上人优雅地施了个万福,转过身,冲白衣莞尔一笑,便迈步离开正殿,合上了大门。
她与白衣擦肩而过时,白衣再度抬眸打量了她几分——这才识得,先前被白裘遮挡的其身上黑衣所纹,那条条金线,勾勒的是一只朝天凤。
王满修略有惊愕。
虽说这凤凰图腾不如真龙图腾一般为天子家所忌讳……但一般来讲,敢身着凤衣的,除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外,也只有大富大贵、命格有凤之人才是——量你扶家再怎么只手遮天,也不至于给自家奴婢穿凤衣吧?
思绪刚过半,就被身后门扉‘嗙-’地一声所打断了。
不过也是……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奇门奴婢一说,目前也无多大要紧。
白衣抬眼,手中铁剑紧握,眺向那华座上人。
毕竟,有这‘逍遥仙人’在。
忽觉一阵寒风迎面而来,白衣猛然提剑于身前,不出剑就已劈开势头凶猛的寒风,任其吹灭了大门旁的两盆火光。
这股气息……错不了的。
是奇门契运。
白衣轻吸口气,左手竖剑于身前,冷冷道:“你便是扶家家主,扶流。”
座上人淡淡扬唇,侧躺着玩世不恭道:“你便是萍水白衣,王满修。”
白衣微微皱眉,低声问道:“有人道你今时已年过百岁,怎看上去这般不似?”
座上人以漆黑圆杖轻戳自己臀部,道:“有人言你行事狠辣杀人不眨眼,怎听上去这般不像?”
白衣稍稍歪首,冷笑道:“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
座上人呵呵一笑,抬手甩了甩那漆黑圆杖,道:“那便问罢。问完了好上路。”
王满修轻吸口气,接着又轻吐口气,抬起右手,握住了铁剑剑柄,持于身前。
“荣哲兴,是你杀的?”
王满修的声音不算很响,却是一字一顿,即便在这充盈着回音的正殿中也清晰无比。
座上人眨眼片刻,以漆黑圆杖轻拍自己后颈,作出了皱眉沉思状。约莫十瞬后,他豁然开朗,睁眼亮声道:“哦!你指的是那个拿龙首短刀的男人啊?”
白衣不语,只是死死盯他。
他呵呵一笑,挥了挥手中圆杖:“唉,可惜了。刀是好刀,人差了些。不过嘛……”
座上人微微停顿,晒笑道:“我还是挺欣赏他咽气时,眼神里那股宁死不屈的——”
忽闻平地惊雷起。
白衣一瞬十丈。
手中剑断江。
面色如铁。
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