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男人把弓箭握到手里,站起来打量樊冬两眼,吐出一句话:“你,跟我来。”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机械发出的一样。过长的刘海把他的眉毛挡住了,只露出一双幽邃的眼睛,灰蒙蒙,带着一丝丝蓝。
樊冬也取出弓箭,迈步跟上。
其他人等他们走远后才常常地舒了一口气,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有人打破沉默:“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有人开口,剩下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怎么会来?”“他居然会说话?”“他终于要带学生了?”“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天煞孤星!”“可别让那位小殿下出事啊,那位小殿下可是陛下的宝贝……”
“要不,我们去把科林殿下叫回来?”有人小声提议。
大胸美人一挺胸,把说话的人挤到一边,冷嗤一声:“你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啊,谁去?
樊冬并不知道导师们的对话。
他打量着前方高大的背影,事实上从踏入导师办公室开始,他就被眼前这人吸引住了。不是因为他出奇的冷淡,而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从其他导师的反应看来,这人的实力明显远高于他们!
既然要学,那自然是要学最好的。
樊冬握紧手里的弓,大步跟在高瘦男人身后。
高瘦男人带着樊冬转出教学区,来到空旷的后山校场。校场背靠葱葱郁郁的丛林,整个校场灌满了夏日清晨的凉风,十分宜人。只是樊冬刚踏入其中,便感觉脚步似乎有千斤之重,手也无法和往常一样轻松抬起!
樊冬整个人惊呆了。
高瘦男人说:“能跑三圈,再找我。”
樊冬试着往前跨出一步,脚上的肌肉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样,不得不比平时多用十倍甚至几十倍的力气!什么叫脚如灌铅,樊冬总算体会到了。
樊冬看着高瘦男人的背影,心中无比萧瑟。要不要这么高冷,连句自我介绍都没有,直接就进入正题!不过樊冬不是怕苦的人,既然不想太过依赖别人,那当然要把自己的实力提升起来。难道遇到危险还得向别人求救?
樊冬看了眼辽阔的校场,咬了咬牙,尝试迈动双腿。一开始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被用力撕扯着,疼得厉害。大概尝试了半个小时,他才慢慢适应校场的力场。明明平时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跑完的校场,他愣是跑到中午才勉强过了一圈,抵达原点时他很没形象地躺倒在地,揉按着自己酸软的双腿。
在离校场不远处的顶楼,身穿黑色衣袍的高瘦男人静静地往下望,看着躺在校场上的那位小殿下。他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如同一尊冷漠无比的雕塑。
早上参与抢夺学生的大胸美人走到高瘦男人身后看了一会儿,说道:“没想到这位小殿下看着娇惯,却比一般人都能坚持。很少有人第一次进去就能跑完一圈呢……”
高瘦男人沉默不语。
大胸美人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出面,难道是陛下找过你?也不对……”国王陛下比谁都相信预言,早就下令让皇室成员都远离眼前这一位。这人可是被评价为“厄难的源头”!她怔在原地。难道,这人会出现,是想报复国王陛下的驱逐?对国王陛下最疼爱的儿子下手——
高瘦男人似乎没发现大胸美人的神色变幻,他专注地望着校场上重新站起来的樊冬。这个少年,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等到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很多时候只有自己的实力才靠得住。
这个少年,终于也意识到这件事了。
“科林的事,”高瘦男人转头看了大胸美人一眼,眼底没有丝毫温度,“你,不要管。”
大胸美人通体发凉,头皮麻得无法思考,只能机械化地点点头,离开了顶楼。等顶楼的门关上之后,她虚脱地靠着墙壁站稳,发觉自己背脊已经湿透了——吓的。难怪这人被称为“煞星”,真是太可怕了!
樊冬再坚持了小半圈,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到达极限。他迈着几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脚走出校场,准备去大吃一顿补充体能。一走出校场,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狼狈到不行,只能快步走回宿舍区洗澡换衣服。
离开了那鬼地方,感觉自己步伐轻盈无比,简直不要太敏捷!
等樊冬换完衣服,莉娜和泰勒也回来了,樊冬领着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金发美人一向准点吃饭,正巧和樊冬不期而遇。樊冬说:“一起吃吧,我好饿!”
金发美人说:“好。”
他们人多,拼了一大桌菜,樊冬吃得很快,吃相却不难看,甚至还能清晰地回答金发美人的问话。金发美人问出樊冬选的专业,愣了愣,面色有些不太好看:“殿下,过两年我们是要外出历练的,你还是不要儿戏比较好。”
以樊冬以前的作风,会选弓箭学院肯定是因为听说那边美人导师多吧?
樊冬解决完叉子上的肉,一脸满足地说:“没有儿戏啊。”他兴致勃勃,“凯希我跟你说,弓箭学院那里的导师都可漂亮可热情了!”
金发美人:“……”
果然如此!
见樊冬面色红润,神情愉快,金发美人知道自己劝说不了,只能问:“那殿下你被哪位导师选上了?”
樊冬面色苦恼:“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导师叫什么名字。”他狐疑地反问,“不是我们选导师吗?我去报道的时候他们让我选的。”
金发美人:“…………”
难道是皇室待遇?不对,假如皇家学院会给皇室中人优待,早就声名扫地了。
金发美人说:“怎么会连名字都不知道?你自己选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选?”
樊冬说:“反正我都不认识,当然是选个最帅的——啊不,选个最厉害的。”
金发美人努力忍下揍人的冲动。
不行,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
金发美人只能询问樊冬对方长什么样子。樊冬这次没有插科打诨,简单地把对方的模样形容出来。金发美人越听越糊涂,感觉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等樊冬说起对方的衣着打扮时,他突然一激灵:“一身黑色衣袍?”
樊冬点点头,十分笃定:“对,看起来好像很热。”
金发美人面色凝重。
他说:“殿下最好还是回去见见陛下。”
樊冬一愣。
金发美人说:“他大概是你的叔叔,雅各·莱恩。他曾经是先王最疼爱的儿子,和你一样,他一出生你的祖母就去世了。当时有人说出预言,说他是‘厄难的来源’,后来他身边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完全印证了这一说法。就连先王也为了保护他而死去。陛下回来后,正式将他驱逐出王宫。你要是想选他当导师,陛下可能不会答应。”这些事,换了别人是不敢明说的,金发美人却没有这种顾忌。
他可是长老会子弟。
樊冬点头:“我正准备回去一趟,看看父王和黛娜阿姨。”
午餐结束,樊冬亲自去向费奇请假。要是路德大叔喝了水晶酒的话,今天可能没有办法来给他跑腿了!
路德大叔没有一起来,费奇的态度比早上正常多了。他爽快地给樊冬批了假,在樊冬转身往外走时突然又喊住了他。
樊冬顿步回头。
费奇说:“告诉路德,我要走了。”
樊冬惊讶。
费奇说:“我不像他,遇到点事就一蹶不振,我从来没放弃过。虽然我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但我还能拿起剑。我今天交接完工作就走,懒得和他道别了,以后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樊冬说:“好,我会跟他说。”
樊冬的干脆让费奇有些讶异。
樊冬礼貌地祝福:“祝您一路顺风,费奇先生。”
费奇说:“承您吉言。”
樊冬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
不管变成如何,路德大叔和费奇其实都没忘记往日的情谊,这已经是比什么都好的事情了,值得高兴。
樊冬叫莉娜和泰勒去把这消息告诉路德大叔,自己离开了皇家学院,直奔王宫。
国王陛下正在忙碌,不过他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至少没了那种强打精神的勉强感觉。见了樊冬,他露出笑容:“科林回来了?不是要回学院了吗?”
樊冬说:“我请假回来的。”他犹豫片刻,把自己选定导师的事说了出来。
国王陛下脸上起初还带着笑,听到后面笑容渐渐收敛。他严肃地问:“科林,你真的想选他当导师吗?”
樊冬说:“他最厉害。”
国王陛下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他说道:“好,你跟着他吧,你跟他学,他的弓箭非常厉害。那时候,他曾经一箭射死一位十阶强者,要不是要保护其他人,他甚至还有余力射死另外一个——他,是很厉害的。”
樊冬说:“他真的是我的叔叔吗?”
国王陛下说:“对,是的,他是你的叔叔,雅各·莱恩。只不过在你出生前他就已经脱离了王室,科林,他愿意教你,你就和他学。”
樊冬疑惑:“凯希说,是爸爸你把他驱逐出去的。”
国王陛下说:“因为那个时候他必须被驱逐。”他神色有些悲伤,“我们商量好的。”
樊冬说:“为什么?他不是保护了许多人——保护了帝国吗?”
国王陛下说:“但是,别人都不知道。”他目光幽远,“做了好事别人都不知道,那就不算做了好事;没做坏事被别人抹黑了,那就算是做了坏事。危急时刻,没有人有时间去解释,也没有人愿意听你解释,所以只能那样做。”
樊冬说:“可是,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年吗?”他抬起头,眼神明亮,仿佛想从国王陛下口中得到答案。当时没办法解释,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没去解释?因为那么做的理由很充分,就不需要挽回当初的错误了吗?
国王陛下呼吸一滞。
樊冬垂下眼睫。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国王陛下看起来对科林·莱恩百般疼宠,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科林·莱恩的处境。原来,是在他和文森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影子。国王陛下既想宠爱他,又想保证文森的地位不被威胁,所以他只负责宠爱,不负责保护,对文森针对科林·莱恩的种种作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矛盾,但国王陛下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国王陛下当初,也嫉妒过雅各这个弟弟。
樊冬说:“爸爸,我先回去了,还得训练呢。”
国王陛下猛地回神,吩咐道:“也去看看你黛娜阿姨,她一直念着你。”
樊冬答应下来,去找黛娜夫人说话。黛娜夫人的柔声问话让樊冬的疲惫和厌倦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地陪黛娜夫人用了下午茶,才在黛娜夫人的百般叮咛之中依依不舍地回了学院。
落日西斜,莉娜和泰勒正在塔楼前等待樊冬归来。
樊冬微讶:“你们怎么等在这儿?”
莉娜说:“我们没有找到路德先生。”
樊冬皱紧眉头。
那就是没有把费奇要走的事告诉路德大叔?
他说:“我亲自走一趟。”
可惜,有些晚了。
路德大叔喝了水晶酒,觉得浑身上下都非常舒畅。这些年他从未摆脱过臃肿的感觉,在喝下樊冬送的水晶酒之后却感觉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似乎正如樊冬所料,他的肥胖和怕热与潜入他体内许多年的异物有关,在将体内的秽物排出体外后,他一下子瘦了好几圈!
路德大叔在练武场闭关一整天,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变得空空落落,完全不合身!路德大叔欣喜无比地回去洗了个澡,翻箱倒柜地找出没那么宽大的衣服,绑上从来都用不上的腰带,拿起佩剑直奔院务办理处。
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那,整颗心几乎停止跳动。
屋内,只有一张生面孔。
陌生的脸,陌生的衣着,陌生的表情。对方的嘴巴好像在动,但他却听不见对方再说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来:“费奇呢?”
费奇呢?
费奇为什么不在?
那个生面孔说:“费奇先生走了。”
路德大叔把剑抱进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
没有讽刺,没有道别,什么都没有。
走了,走了,走了。
是真的,已经失望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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