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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杜鹃花开(1 / 1)

()连续的阴雨天之后,天空忽然放晴,满视野里的东西都像刚洗过一样干净,空气格外清新,仿佛还带些香味。湾源村北侧连绵小山上到处是鲜艳夺目的杜鹃花,似乎一夜之间绽放开来,在鲜嫩的绿色背景中很是夺目,一丛丛的紧紧相连,远看去是一整片,簇拥在高高的翠绿的松树之下,好像一整年的积蓄就是为了这样的迸发。

马暖山打着赤脚,利用早上未出工前的空隙时间来到葫芦塘边上的自家菜园,掀开用稻草帘覆盖的一小块畦地,里面撒的辣椒和茄子籽已经密密地长出两片叶芽的小苗,让它们晒晒太阳。他又查看了沿四周围垄上种上的苦瓜、黄瓜和南瓜,每个小坑里都盖有灶灰,其中有些已经被小苗顶出了间隙,隐约可见黄绿色的瓣粒。畦上的青菜已经开出小黄花,叶子斑黄,他决定只留一颗为种,其余的陆续砍回去做猪食,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起垄移栽辣椒和茄子苗。西端那小片区域种着的大蒜已经老了,**的蒜台开着白花,一旁的香葱也都垂垂老矣。

回家的路上,他挎着装有老青菜的竹蓝子,碰见李卫红和胡小敏两个女知青一路小跑,点点头打招呼,但对她们满脸的兴奋很是不解,不过,被她们脚上那红色的半高雨靴深深地吸引着,想像着哪天自己有了钱也能够给女儿和儿子各买一双。

李卫红和胡小敏来到小山前,难以相信这漫山遍野都是鲜艳夺目的杜鹃花,虽然都是差不多的粉红色,但那种气势却是无论如何没有看见过的:近处,露水中的杜鹃花水灵灵的,开得非常饱满,艳丽的花也成了可以流动的水,簇拥在一起之后甚至把绿叶都给遮挡得成了点缀,只有高高的松树和枫树树冠上的翠绿色才有些优势;远处,整个山野似乎成了粉红的地毯,上面长了些绿色绒毛,随着山势缓慢起伏。她们是刚才在小河码头上洗衣服时偶然抬头远眺发现这里的秘密,一问才听说这是稀松平常的情景,几乎不曾引起过村民们的注意。她们回想起在上海,能够看见成片杜鹃花的也只有在植物园,而且也只是十几步长,几尺宽的狭窄规模,谁家能种上一两棵能够开花的杜鹃,一准招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面对如此宏大的杜鹃花场面,她们不知如何下手,恨不能将自己融入其中,永远成为这海洋一般的花色之中。更让她们难以理解的是村民们对于这片美景的漠视,在他们眼里并被他们称着春天之花的杜鹃花只不过是秋天里可以砍伐的柴草。

李卫红大吼一声:“小敏囡囡,你还等什么?这片全是我们的,赶快动手吧!”

于是,她们相互追逐着,吃力而又兴奋地奔跑在杜鹃花之中,想像着自己可以在这花的海洋中自由翱翔。不过,她们才跑出几十步就很快发现自己走不动了,纵横交错的灌木时时刻刻拌扯着脚步,而且对蛇的担心终于让她们停下脚步,定神一看,周围竟然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坟墓。她们给吓了一跳,不再乱喊叫,顺着原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山路上,开始折边缘上的杜鹃花。

她们浑身几乎湿透,冷飕飕的很提神,怀里各抱了一大把杜鹃花,一路走在田埂上,田野里红花草名副其实地开着细小的粉红色碎花,镶嵌在绿色大背景之中,仿佛一叶轻舟,航行在这绿色海洋里。

当她们手捧杜鹃花,蹦蹦跳跳地进了村,湾源村村民们很不理解平时很文静爱干净的她们怎么会变得如此颠狂。回到家里,见程大跃正在等她们一起出工。

“我还以为你们和谁私奔了呢。”

“你才私奔,跟湾源村的妹妹私奔;我们是明媒正娶,嫁给满山的杜鹃花啦!”李卫红爽朗地笑道,“不,是杜鹃花嫁给我们!你看,都被我们娶回家了。”

“还真是,而且这一嫁一娶也够亲热的,浑身湿透了。”他打趣道。

“你真坏,不理你了!小敏,我们都不要理他。”李卫红不知何故羞红了脸,撂下杜鹃花,进了房间换衣服了。

胡小敏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们动作快点吧。”他继续说道,“他们可能已经出工了,我们别拖得太晚,影响不好。我听说,为了照顾我们知青,本来这种农闲的时候是没有出工安排的。”

“你就直接说我们女社员吧,你们男社员是没有这样的限制的。”李卫红换好干衣服出来了,“谢谢你哟。”

“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安排的。我就怕会引起村里那些姑娘妇女们不高兴,虽然我也多少有些了解他们,只要来自上面的政策,他们就不敢说什么。其实我们又也是这么回事,否则的话,谁会来这里。”

“我觉得,我们从她们手里又抢不了什么工分。我已经想好了,农忙时节,像大夏天什么抢的,我是不出工的,在家里都快要会给热死,太阳下面干活还不给烤焦了。队长说过那时候一天算三天的,她们肯定喜欢。”胡小敏也换上了干衣服。

“你们可别对他们这么说,会引起误会的。”程大跃继续用上海话说道,“我听说他们的规矩是,那些手艺人,什么裁缝,砖瓦,土木,双抢期间是不允许不出工的,否则的话即使那些人有钱,愿意出钱,口粮也是不给,或者少给,目的是抓紧那段时间抢收抢种。听说,到了最后几天,早上插的秧跟下午插的,收成都有不少的区别。”

“我们赶紧走吧。”李卫红嘻嘻哈哈一笑,“我们好坏也是上海人,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面子,未来的湾源村女婿。”

“我最怕蚂蟥了。”胡小敏很认真,“我到现在为止还没碰到过,但过年回家的时候听那些知青说蚂蟥最恶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缠上了,非要吃个饱才松口,拉都拉不下来,不知道会不会传染疾病。反正让我赤脚下水田的话,我是不干的。”

程大跃领着她们朝秧田方向走去:“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吧,否则,他们的腿上还不给面条似的给挂满了?谁还敢——”

“你就别说得那么恶心了。”胡小敏几乎要呕吐了,赶紧制止他。

“我的意思是说,先别自己吓自己,而且,我看村里的那些小孩特别喜欢玩水,也——算了吧,小敏你又该骂我了。”

“恶心归恶心,倒是应该等遇见情况之后再说。”李卫红胆子似乎大一些,“我听说花露水能够解决一些问题,至少被它吸住的时候涂上去可以刺激蚂蟥,让它松口。所以,到时候我们带上以防万一。我听说硬拉是拉不出来的,很滑,粘乎乎——”

“你别说了。”胡小敏希望尽快转移这个话题,“大跃,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也跟我们一样做秧田的事情吗?”

“我哪里有你们那么好的福气?”程大跃咧嘴一笑,“我今天去耕田。”

她们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而李卫红更是拉了拉他:“真的?不会吧?”

他认真地说道:“我没开玩笑,今天是去耕田,先学。农村对我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就拿这杜鹃花来说吧,我听他们说解放前把它晒干磨成粉后当农药来用的。”

“这花?农药?别蒙人了!”

“信不信由你。我啊,不能像你们女孩子,而且家里也没有多少实力来接济,所以,今后是要靠自己挣工分过日子的。**不是号召要扎根农村吗?我就是了。”

看他说得这么认真,她们也都陷入沉思,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但唯一清楚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给当地人,觉得无论在这里生活多久都无法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她们同样无法想像即使嫁给知青,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也是做不到的。她们回想自从去年起在湾源村的几个月时间,似乎都没有实实在在地参与过和村民们一样的劳动,他们对知青好像也并不那样严格,但,这一切能持续多久?程大跃的决定让她们隐约感觉到事情在变化,慢慢向村民们靠拢的趋势。

程大跃把她们领到了秧田,很努力地调整自己,笑笑:“你们别想得太多,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似的,事情没那么严重。这次回家过年,我们不都听说知青不可能完全像他们那样干活的,有家里或多或少的资助,就可以避开那些最辛苦的时间。我们这些直接下到农村的知青是没法和去国营农场的人比,但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听说将来还会有招工、参军等等机会,基本上没有人会想到一辈子都会这样。我嘛,没有办法,家里条件不太好,给钱有限,所以要多做一些。都怪我不好,把你们早上那么好的心情给破坏了,那么漂亮的杜鹃花。”

一提起花,她们的心情有所好转。

程大跃趁机走开了。

湾源村今春开犁像往年一样放在青石板桥头。程大跃赶到时已经有很多人开始耕田了,全村所有成年水牛不管是公是母,十几条全都集中在这里下了稻田。母牛和那些老牛行动缓慢,但比较容易驾驭,多由年龄大的人使用,而那些年轻力壮的公牛是年轻人的喜好,扶着速度飞快的犁,有如自己一样充满活力,于是,挥舞鞭子,大声吆喝,动作夸张地摇晃手中的犁,全然不顾翻起的泥是不是够均匀、有没有遗漏。

望着原本整齐地长着地毯一般厚实的红花草,绿油油的又夹带好看的小碎花,偶尔夹杂些油菜和萝卜,引来无数蜜蜂,慢慢地被人犁过,翻出黑灰色的泥巴,一点点蚕食,不再那么完整了,好在远处连绵小山上盛开的杜鹃花和翠绿色的背景极具对比,显得特别鲜亮,而且也不会立刻消失,程大跃能够想像出李卫红和胡小敏见到这种场景是多么兴奋,不过,对被破坏的绿野还是觉得很惋惜,感叹道:“真可惜啊。”

今天负责教程大跃耕田的是马暖山,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憨笑着等他。

“我是说这些草犁了真可惜。”

“每年都这样,它本来就是用来做肥料的。”马暖山跟他解释,“要说可惜的话,那也应该在它还是嫩的时候,可以用来喂猪。村里有些人就偷偷地割这些红花草,晚上煮了喂猪。虽然比青菜什么的要差一些,但用来喂猪还是不错的。”

“但这里看上去都很完整嘛。”

“不是所有的人都偷,村里有人看护的,一旦抓住就要罚款了,而且如果割得早的话它还能长,只是要薄一些,你不仔细的话是看不出来的。大多数家里有小孩的话是在田里采些像荠菜一类的野菜,喂猪的话更好,长的更快,也省粮食,你看那边,就是菜野菜的小孩子们。自然灾害那些年,我们村很多人都吃那些野菜,猪是根本轮不到的,不过,那时候也没有人养猪。”

他顺着马暖山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些小女孩蹲在地上,身边放着很大的镂空竹篮子,里面已经有些野菜了。马暖山招呼近前的一个女孩,让他看看她所使用的工具和篮子里的野菜。只见她手里拿着带握柄的铁勾,一根半尺长的毛线针粗细的黑色铁丝,一头与握柄连接,另一头玩成小勾,已经被泥土磨得发亮,演示着对准野菜根部浅泥层插过去,稍微一摆后往回拉,野菜根就给夹在铁勾内给带出来了。他又看了看她篮子里的荠菜,觉得有点像在上海吃的那种,但几乎没买过菜的他无法确信,只记得小时候碰到节日时曾经凌晨起来给母亲排过几次队,或者放块砖头代表有人排队。

“她们都不上学吗?”等那女孩走掉之后他问,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哦,你们这边还是很重男轻女的。”

马暖山笑笑,没有回答。

“你的观点呢?”他还是很好奇。

“都希望生儿子的,养儿防老嘛,谁都不希望成为‘五保户’,断子绝孙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更不要说人老了,可饭还是要吃的,肚子也照样会饿。”

“女儿也能照顾你的啊。”

“你是城里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其实,我们这里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跟家里的关系就没有了,来娘家也只是一个客人,比其他人要亲近一些的客人,但,毕竟还是客人,娘家的事情跟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父母的财产不是她们的,债务养老当然也不会是她们的事情。良心好一些的,或者说女婿心好一些的还能多多少少照顾一下,多来娘家看看。”

“不太好理解。”

“那就让它去吧,别去想了,反正你将来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哪里像我们农村人,逃也逃不掉,躲又躲不开。”

“我们是来扎根的。”

“扎根?”

“换一句话说,也就是要跟你们一样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所以什么都得学。”

马暖山摇摇头,难以理解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生活一辈子,更愿意相信他们就像曾经有过的干部下放劳动,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他脱去鞋袜,跟马暖山一样站在田埂上,立刻感到脚底冷冷的,泥浆从脚趾间冒出来,各种粗细软硬不同的草根抓摸着脚底,痒痒的。马暖山告诉他说自己的脚没有那么灵敏了,经常赤脚之后脚底就会长出厚厚一层老茧。他看了看,果然跟自己的不一样,明显很厚实,血管几乎看不出来。他很惊讶地看见马暖山脚上明显凸起的血管,卷曲着,颜色铁青,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裂开来,又担心稻田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扎破脚,得到的答复是,最可能的就是那些空螺蛳壳了,不过,在软泥里应该不会割破脚底,因为即使踩着了多数也会沉下去,挤到旁边,但很难保证他那细皮嫩肉的脚底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想,自己也许真的应该跟他们一样,平时路上也打赤脚。

马暖山开始给他演示如何通过缰绳驾驭水牛让它套上犁,如何掌握犁的深浅和方向,如何将犁翻的泥倒向外侧,特别是教他让水牛走和停的两种吆喝:哇和嘿,水牛仅能听懂的两个指令,其他的就只能通过晃动缰绳来实现控制水牛左走右行了。通过缰绳和鞭子也能让水牛或走或停,但最好使用吆喝,以避免激怒水牛,特别是春天里的公牛。马暖山先把牛轭和犁之间的两根铁链子在犁头处摆好,抓住靠近牛鼻子处的缰绳,一边轻轻拍打牛的前肩胛,一边“哇”“嘿”吆喝,慢慢地将水牛赶到屁股足够靠近犁,再拉起牛轭,铁链子“哗啦啦”地跨过牛背,将牛轭架到水牛脖子靠近肩胛的位置,那里的皮肤已经结出厚实的没有毛的老茧,伸手拉过牛轭另一侧的绳子,把它稳稳地系在脖子上,但又不至于太紧,最后来到犁前,将横躺的犁扶正,抖了抖缰绳,水牛起步向右拐,当与田埂平行后轻轻一拉,水牛慢慢地笔直向前,时不时甩起尾巴,与此同时看到鲜嫩的草总要快速吃上一口。马暖山让犁滑过一段之后轻轻抬起握把,略微向右倾斜,铁铧钻进泥土,翻起半尺多厚的泥土,厚实的红花草和枯萎的稻茬倒在一边,超过一半被压在泥块之下,剃头似的。马暖山赶着水牛沿那块稻田从外围开始一圈圈地转着,随着泥块的翻起,中间红花草渐渐缩小,最后让牛停住,示意程大跃走近。

早已经跃跃欲试的程大跃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和犁的握把,抖了抖缰绳,但没见水牛挪动,于是甩了一下鞭子,水牛猛地往前一冲,一紧张,握把提了一下,结果犁深深地往下走,黄色的泥巴给翻了起来,水牛吃的力越来越大,铁链绷直,知道情况不妙,犁必须走得浅些,但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早忘了刚才所学的方法了。

马暖山赶紧跑过来,一把抓住水牛鼻子处的缰绳,让其停住,再看他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告诉他出现这种情况一定要把犁走浅,通过握把把犁向一侧使劲倾斜就行了,实在不行的话干脆停下来,否则就很可能把犁搞坏,真要那样就要挨骂了。

程大跃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脑子一片空白,只好让给马暖山,只见他轻轻将犁左右一摆,吆喝了一声,水牛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犁的走势马上就恢复正常。

演示了一圈,马暖山继续让他试手,不过,走在前面抓住缰绳控制住水牛,时不时地停下,帮着他先熟悉犁的掌握手感和技巧。他渐渐有了感觉,尽管翻出的泥块时薄时厚,犁走的位置有漏有重复,不过,最难的转大角弯时还是觉得很吃力,力量不够,无法将犁整个提起一次性地调整方向。他对单独驾驭水牛还是没有信心,决定先把犁操作熟悉了再学如何协调人、牛和犁。

当中休息的时候马暖山建议他去试试耙田或耖田,看看哪样更适合,因为觉得他的臂力不够,难以控制住犁,这不是一两天工夫能够练成的,而且耕田对水牛的驾驭要求也最高,必须让它准确定位才能让犁走势精确。虽然心里有些不认账,但已经明显感觉手连抬起来都很困难,他还是接受了建议,剩下的时间里站在田埂上,体验这清新的空气中夹着田翻耕时搅起的青草幽香,发现劳作时对这竟然一点也觉察不到。不过,他偶尔还是让马暖山给自己机会试试,尽管除了越来越累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熬到午饭时间,该收工了,马暖山把牛交给已经等在一旁的放牛娃。在这农忙季节,水牛们也只有利用早晚和吃午饭的间隙时间补充能量。程大跃这才明白水牛在拉犁的时候一旦看见嫩草就要去吃,有的时候连挨鞭子都不在乎。他用灌溉沟的水洗了手和脚,也顾不得是否彻底洗干净,穿上鞋子,觉得浑身酸痛,和打着赤脚、把鞋子拎在手里的马暖山一起回村。

他来到李卫红和胡小敏的住处,她们已经烧好了菜,连搭伙蒸的饭也拿过来了,正等着自己开饭呢。小方桌上有一道他熟悉的菜:炒螺蛳,一问才知道湾源村的人只吃稻田里的圆底田螺,而且是一定要先把肉挑出来再做菜,不吃沟渠里的尖底螺蛳,更没见过连螺蛳壳一块烧的吃法,觉得特别恶心。她们让在一起干活的房东小孩帮着捞螺蛳,用畚箕才捞了几下就是这满满一盘。

说话间,他们三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那盘螺蛳,吮吸时发出亲吻般的声响,彼此借题发挥地吵闹一番,脸色竟然都有些红了。这时李福海端着碗过来看他们吃螺蛳的新鲜方法,皱着眉头,不敢试他们强烈建议的螺蛳,无法理解这些平时非常爱干净的上海知青怎么就能把螺蛳壳直接往嘴里送,吸出来时连肉带内脏沾在嘴里。

“这样也好,我们就有得吃了。”程大跃很享受这样的美食,“而且,我相信摸螺蛳肯定比较容易,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了!”

“那,这摸螺蛳的活你就包了。”李卫红嘻嘻一笑,“当然,我们也不为难你,直到你做了湾源村的上门女婿为止。”

“上门女婿?没有资格啊。”

“怎么啦?”胡小敏轻声问。

“这耕田都学不会,基本等于残废,至少不是个全劳力,哪家姑娘能认可?”

“真的那么难吗?”

“我也认为很简单,结果发现它是个体力加脑力的活,我被判死刑了。”

“那怕什么?”李卫红嗓门很大,分别指指头和四肢,显得眉飞色舞,“你的优势在头脑,这里;不是四肢发达,这里。告诉你,经过前段时间的观察,我已经发现几个目标了,要做初步筛选。”

“你稍微正经点吧。”

“我是认真的。”

“再说这些无聊的话,以后螺蛳就没了,你只好嫁给湾源村的小伙子,由他给你摸螺蛳,别老沾小孩子的光。”

李卫红放下碗筷就要去打程大跃,胡小敏半真不假地说,如果再这样闹下去的话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吃,她单独过。他们这才停止吵闹,边吃边交流上午的收获。

休息的时候,胡小敏把玩着早上采摘的那些杜鹃花,依旧还很新鲜。她找出一只玻璃罐头瓶子装了些水后放在桌子上,从花束中挑出五六支最丰满的花插了进去,再用手抓了些水洒上,立刻艳丽欲滴。

“多美的花啊,他们竟然一点也不稀罕,简直是种浪费,有句话怎么说的?对了,浪费是最大的犯罪。”胡小敏的声音飘飘的,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真为这些杜鹃花不值啊,在他们眼里只是柴火。”

李卫红看看她,伸手在她面前摇摇:“你别搞得跟林黛玉葬花似的,也太多愁善感了,我可有点害怕呢。”

“林黛玉葬花怎么啦?那可是千古绝唱,流芳百世的精神。我要真有那种境界就好了,就能够超升了,也不枉做了回知青,在这陌生的地方扎根下去。”

李卫红听着胡小敏悲切切的声音,刚才那股大冽冽的气势顿时消失了,正好跟程大跃四目对望,也都变得无语。最后还是程大跃说要考考她们什么叫耙田,什么又叫耖田,这才使气氛不那么死寂,但明显感觉到大家都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下午,程大跃还是去跟马暖山学耕田,而李卫红和胡小敏照旧去了秧田。

秧田就在村东北角,那是湾源村主要育秧之地,分成六七块,总共有十几亩水田,每块水田又分成一庹宽的一条条畦垄。稻种浸泡一周左右后出了嫩芽就均匀地撒在畦垄上,放上浅浅的水,慢慢地秧苗一点点露出水面,黄黄的,再转变成绿色,细针般朝上伸展。从撒种开始一直到秧苗长到近两寸这段时间内,秧田夜间必须保温:傍晚时分,大部分畦垄之上铺以稻草编织而成的帘子,只有少部分准备最早插秧的那些秧田才有条件用宝贵而效果好的塑料薄膜来保温;早上,揭开稻草帘子,让太阳直晒。

她们来到秧田,李福海的儿子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半大孩子已经到了。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驱赶那些把刚刚长出嫩芽的稻种当成美食的麻雀,同时捡拾飘落在畦垄上的樟树叶。秧田四周间或地长着大小不一的樟树,此时正值换叶之际,那些隔年的老叶子已经由单一的墨绿色变成色彩斑斓的多彩叶子,时不时掉落,每当一阵风吹过,更是纷纷扬扬地落下,飞得远的就落到秧田里,遮住了阳光,必须及时清除:长竹竿的一端扎着铁丝,露出半尺多长,举着另一端对准叶子轻轻地扎中,叶子就会穿在铁丝上,慢慢地形成一串彩色树叶。

她们被这五彩缤纷的叶子所围成的世界感染了,特别是春风吹过的时候,天上和地面组成立体的树叶拼图,伴和着轻柔的树上新叶子之间撞击所发出的“飒飒”声,成了美妙的交响乐,经久不息,与之相随的还有那淡淡的樟树幽香。他们告诉说,再过些日子,等樟树开花时,那香味就更加浓郁,几乎可以把人都给熏醉。她们满心期待,不过,眼下的情景已经足够让人享受,甚至觉得捡拾那些落在秧田里的漂亮树叶不仅显得多余,而且也太残忍,尽管理性地认识到那些秧田如果不清理的话,可能用不了几天就会盖上厚厚一层树叶了。

欣赏够了之后,她们开始向那些忸怩的半大的小伙子们学如何扎那些叶子又不伤及秧苗的手法,发现并不像看到的那么容易,几乎无法举起长竹竿,更不用说对准树叶,而且还要掌握力量了,最后只好去用短竹竿扎近前的树叶,又被水里的许多小虫吸引,请教他们都是些什么虫子,也终于认识了只听说过名字而又心生恐惧的蚂蟥:黄鳝一样的棕红色,寸许长,非常柔软,在水中时而扭曲游动,时而匍匐泥底。他们很热情地演示如何被蚂蟥叮咬,又如何拔除。其中一人把脚伸进蚂蟥附近的水里,不一会儿,它就游到脚背上,一头紧紧地吸附着,即使在他把脚提出水面也丝毫不松口。只见他“啪”的一声用鞋底拍去,但蚂蟥没动,接着又是两下,它才松口,滚落到地上。他们告诉她们,一般没有吸饱血的蚂蟥是很难拔下来的。他们一边说,一边找了根草,慢慢地像翻大肠那样将蚂蟥翻了过来,再插在田埂上晒太阳,它再也动弹不得。她们看得心里发颤,几乎尖要叫起来,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说她们胆子太小了,怎么能够下水田,而且故意吓唬说水田里蚂蟥非常多,有时候拉出脚时挂着的蚂蟥比汗毛都多。

傍晚,血红的夕阳将所能看见的东西都染上了些许红色,使其显得多少有些失真。一直在秧田附近寻找机会的麻雀们也纷纷归巢。他们先整理那些用塑料薄膜保温的秧田:将那些已经打开用来便于畦垄通风的薄膜重新用泥封住,之后他们抬着一块块稻草帘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其他畦垄上。

第二天,程大跃跟着另外的一位老年社员去学耙田:长方形的木框上前后钉有两排铁齿,用牛拉着拖过已经翻耕过的水田,原本粗糙的泥块随之破碎,均匀地铺展开来,几乎可以直接插秧了,除了大的隆起,那是需要用耖来做最后平整的工序。

程大跃觉得这样的农活比耕田要轻松多了,而且也不需要将水牛的走位控制得太准确。他这才明白这样的活为什么是由老年人来担当,觉得多少有点不爽。不过,队长和社员们对他这位来自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的年轻人能够如此投入地参加农田劳作还是很认可的。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知青的负面故事,诸如不好好干活、吃不起苦、经常缺勤、不服从劳动安排、偷鸡摸狗、甚至有玩弄农村姑娘感情的情况。

他渐渐进入角色,发现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吃力,四肢皮下脂肪正一点点被结实的肌肉所取代,甚至连想法都在靠近:小心谨慎以避免出现什么意外、很珍惜那些水牛等等。工间他跟社员们闲聊,学习识别各种农作物和有用以及有害的野生植物,如何根据不同季节耕种不同的农作物,甚至尝试着吃辣椒。对于夏天能够在小河游泳这件事,他更是充满了期待,之前只有在游泳池里嬉水的经历,水就像下饺子般拥挤而浑浊。

随着翻耕的稻田越来越多,用作绿肥的红花草慢慢在泥土中腐烂,渗出酱油色,汇集到沟渠,流进湾源村那条小河内,渐渐地,河水也给染成淡淡的红色,村民们像往年那样只有在水缸里多装水,增加沉淀时间,以期喝到比较干净的水。知青们很不理解村里怎么会没有水井,得到的答案是村子解放前没有这么大的种植水稻面积,小河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对于为什么不想办法打新水井却没有什么人去认真想过,有人说或许需要钱,或许喝那样的水只是一年中的少数时间,不应该成为问题。

当湾源村的水田有近一半翻耕之后,程大跃可以独立做耙田的农活了。这天上午,他从放牛娃手里接过一头水牛,把它赶到耙前,抓起通过铁链与耙连接的牛轭,滑过牛背,架在它的脖子上,伸手抓到牛轭另一端上的绳子,正准备系紧时,它猛地一前冲,牛轭“哗啦啦”地滑落而下,砸进水田时激起的泥水四处飞溅,沾湿了他的衣服。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但脚上的异常感觉很快让他清醒,只见水牛的缰绳围着他的右脚缠绕了一圈,正慢慢被牛拉走,粗糙的棕绳尽管沾了稀泥,但还是勒得他很疼。他赶紧抓住缰绳,用尽力量拽住水牛,试图把它拉回靶前,全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头公牛,被不远处的母牛和公牛吸引。他被牛拖了几步,最后手上力量一空,失去平衡后一屁股坐进泥水里,再看手上只有那根缰绳了。原来,缰绳那端系着的丁字形竹栓已经撕裂了那牛的鼻子,滑出来了。他赶紧爬起来,顾不得湿透泥水的衣服在滴水,意识到肯定要出事,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挥舞手中的缰绳,胡乱高声喊叫。

挣脱绊羁的水牛甩开蹄子,朝那些水牛直线飞奔而去,身后溅起一串串水花,一路上还不时踩塌了那些松软的田埂。

很快,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春天里公水牛打架的日子。

那牛并没有接近纹丝不动的母水牛,而是先后与两头公水牛短暂交火,在对方认输之后与第三头公牛接上了。自从“内弯”被卖之后,湾源村第二梯队的几头牛中就再也没有身体处于绝对优势的公水牛了,每年都会有几场公牛之间的对决,即使这样也仍然没有哪只公牛占据绝对优势地位。

两头公牛在一块还没有翻耕的稻田里争斗,很快就踩踏出一片泥地,牛角时不时“啪啪”作响。它们都试图从侧面进攻对方,但善于保护自己的它们只能浅浅地伤到对方脖子上的粗皮,有些划痕渗出些许血迹,大部分都在相互顶撞,或进或退,不出十步。它们渐渐有些疲态,张口喘着粗气,舌头长长地伸到嘴边,滴着粘液,只有不断甩动的尾巴和睁大的眼睛还在显示它们的威力。

周围远远近近地站了很多人,纷纷议论哪头牛能够胜出,同时个个神色高度紧张,认真观察情况进展,以便随时随地给战败的牛让出退路,免得被它们踩踏。

王队长和几个生产队干部也到了现场,对两头公牛一时决不出胜负很是担心,时间一长就会导致两败俱伤,等它们从争斗的伤病中恢复过来的话,整个春耕生产就已经结束了。这些好斗的公牛往往是春耕的主力,常常起到赶农时的关键作用。

众人商量着还是用老办法,用绳子将两只公牛拉开。不久有人飞快地从村里拿来两根特长的麻绳,打了两个大的活动索扣放在牛身后,希望牛移动时能够踩进去。正当人们热切地希望牛上圈套时,果然其中一头牛有只后腿进了索扣,于是有人一拉就把它的腿给扣住了。不过,那头起事的牛怎么也没上圈套,这时,两个胆大心细的年轻人在公牛对峙中悄悄地将索扣移到了它的脚下,终于将它的后腿扣住。随后,每根麻绳后面站了十几个男人,一起拔河般对拉,慢慢地,两头公牛尽管怒气冲冲,但还是分开了。正当大家以为大功告成时,突然起事的那头牛身后所有的人都倒下,原来索扣滑落了。解除绊脚的公牛尽显优势,冲了过去,“啪”的一声把对方顶了个踉跄,几乎摔倒,继而节节败退。另一边的人手上的劲突然一松,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之后赶紧松开手中的绳子,纷纷躲避,知道决出胜负之后败走的公牛会慌不择路,很难预见它的逃跑方向,弄不好被顶撞到了的话恐怕命都难保。果然,失势的那头牛掉头逃跑,人们担心它脚上的麻绳可能会让它受重伤,好在没跑多远绳子就从它的腿上滑落了。人们不安的心终于落下,相信它们彼此追逐一段时间之后会自然分开,结束这一回合的争斗。但是,不一会儿,让人们感到不安的是败走的牛并没有朝田野方向跑,而是经过青石板桥,往村子里去了,担心会不会伤到人,特别是那些行动缓慢的孩子和老年人。

很多人陆陆续续往村里跑。

过了桥和碾房,又过了牛棚,那头水牛一路沿着村子边缘急奔而逃,最后来到了马暖山新房子的北面,东面是放满水的秧田,唯一可能的出路就只有那扇门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砰——”的一声撞倒了马暖山家北门,穿过客堂,又几乎撞翻桌子,最后通过大门跑了出去,坚硬的地面让它脚下打滑,显些摔倒。

接着是追赶的是那头公牛。

马家的灶头就在北门后面,当公牛闯进来的时候盛枝琴正在生火做饭。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祸从天降,万幸的是原本坐在正对门的她转身去拿柴火,倒下的门只砸着她的左脚,巨大的冲击力把她带倒在地。

这时候,一路追赶水牛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发现受伤倒在地上的盛枝琴,赶紧挪开门,把她扶了起来,只见脚踝处肿得很大,一点都碰不得。她咬牙坚持着,额头上已经渗出细汗。他们感到束手无策,赶紧派人去通知马暖山,这时得到消息的马桃春跑回家,一看母亲伤得不轻,立刻哭成了泪人,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盛枝琴在女儿的搀扶到了客堂,坐在小凳上,把受伤的脚搁在长板凳上,以减轻疼痛,同时让女儿往灶内添柴,否则,全家人午饭就没吃的了。

马家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感叹不已:一方面为盛枝琴逃过鬼门关感到庆幸,另一方面百思不得其解,这牛怎么会穿堂而过,怎么会知道那扇关着的门后面有条通道,很通人性,要不是看见客堂地面上深深的牛踢子划的痕迹,这事还真有些怀疑。

马暖山回家了,问她是不是要去卫生所看看,她摇摇头,说过一段时间看情况再说。现场有人劝说她不要硬撑着,还是去医院,如果手头上没有钱的话,大家可以先垫垫。很多人都应和着,力劝她去看医生,免得伤情扩大,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盛枝琴很是犹豫,对去医院总是心存恐惧,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一辈子甚至几辈子财富而又没有明确结果的地方,对于病人来说最简单,最现实,也是最常有的选择就是放弃,通过放弃给活着的家人留出未来的生活空间。不过,脚上的疼痛越来越让她难以忍受,额头上的汗珠纷纷滚落。

程大跃也来到马家,一看她的伤势,估计是内出血,也有可能骨折,觉得必须马上送医院治疗,因为她的伤势明显比上次胡小敏脚踝扭伤要严重得多。

盛枝琴还是摇摇头。

“如果担心的是钱的问题,你可以先放下心,我可以先垫付。你这脚不及时看的话很危险的。”程大跃很着急,觉得自己也是这次意外的组成部分,有些内疚。

“先看看再说吧,说不定会自己好起来的。我们农村人没有那么金贵,跑不起医院的。说实在的,那些临死前能够在医院门口转一圈的人就足够证明儿子孝顺了,谁也不会把去医院看病当成真的。”

程大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这种冷静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你这伤是生产队的牛给伤的,无论如何队里都是要负责的,我们只需要先垫付一下就行了。”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脸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我明白你是好心,可是,你不知道,队里怎么可能会负责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的。”

他以为她一时糊涂,或者自己听错了,但是,留在马家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同意她的看法,而把他的看法当成天方夜谭的,都难以理解他能冒出这样的想法。

仿佛进入了一完全陌生的国家,无法跟任何人沟通,他一下子懵住了,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安慰她道:“不管怎么样,这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得负责到底。你先同意去医院,钱我来出,你不用担心。”

“你的好意我领了,但让你出钱给我治病?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城里长大的人到农村来受苦,自己的钱还是留着慢慢用吧,农忙的时候也用不着跟我们农村人那样非得去田里干活。”

“你要让我怎么做,怎么说才会同意去医院呢?真的不要拖了,否则的话会越来越严重,花的钱会更多。就算我求你,为我省点钱,行吗?”他铁了心要劝说她不医院,不然的话她就有可能会残废,“要不,我做你的干儿子吧,为我娘看病出点钱绝对应该的。我们不去做给人看,更不是等到无法治疗之后再去医院镀金,不是!”

“那怎么行!”她一乐,脚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你一个城里孩子,我一个乡下婆子,绝对配不起来的。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命薄,受不起这份福气的。”

现场的人都笑了。

他无法相信他们会把自己所有的话都当成笑话来听,可他本人一点也笑不起来,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干着急,四处张望着,看看有谁能够帮上忙。这时候,马水龙从学校回家吃午饭,被眼前的情形搞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仔细一看,才知道母亲受伤了。

他拉住马水龙,记得李卫红和胡小敏曾经说过马家有个从年龄上来看几乎可以算是孙子的儿子,想来就是他了,于是耐心地说道:“你妈妈脚受伤了,你有办法帮叔叔劝劝你妈妈去医院吗?她的脚伤得不,怎么说呢,现在必须马上去医院。”

马水龙虽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关心自己的母亲,但很快看见了母亲的伤势,禁不住哭了起来,跑过去,小心摸了摸她那肿胀的脚踝,一定要她去医院。

盛枝琴感动得流泪了,不仅仅因为儿子小小年纪很孝顺,很懂事,尽管不知道将来会变成怎么,也因为程大跃想尽办法劝说自己去医院,忽然觉得对他真诚善意的轻视简直太残忍了,虽然他的所做所为是如此陌生,就像来自未知的另一个世界。

程大跃对她最终答应去镇卫生所很是高兴,如释重负般笑了,赶紧跑回去取了二十块钱,交到盛枝琴手里。

盛枝琴尽量保持微笑,但看见手上的钱禁不住又愁云密布,担心如果真的要用这么多钱的话,还起来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钱,我先借下,谢谢你。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全部还给你。”

他看了看那些没有砌到顶的墙壁,空荡荡的屋子,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对钱那么敏感和在意,生命在她看来其实并不是轻若鸿毛,并不愿意把生命当成儿戏,更不是故意作贱自己,一切只因为没有选择:“先把伤看了再说吧,而且——”

程大跃本想说生产队必须承担看伤的费用,如果没有先例,那就从这个案例开始,但是,他打住了,免得给她增加心理负担,拿定主意自己直接去跟队长交涉。此时马家的人群渐次散去,当他准备离开时,才注意到李卫红和胡小敏也在现场。

他们一块回到李卫红和胡小敏的房子,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完全恢复过来,眼神凝滞,李卫红在他面前摇摇手时他都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在他的腰上戳了戳。

“你还在想什么呢,我们的英雄?”李卫红站在他面前停下,还轻轻跳了跳。

“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不明白在我无法想像的事而他们却完全能够接受,这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

“我们的大英雄,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是英雄无疑,出钱,出力,都有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当时就我一个人有完全不用的想法,也没看见你们,是不是你们也觉得我的想法错误?”

“我们都觉得你很伟大,所以不敢轻易打扰你。”李卫红很认真。

“那么,你们也认为我是对的了?”

“当然!”

“说实在的,我当时真的担心她为了省钱拖着不去医院,那样一来的话说不定会带来严重后果。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命真的就不值钱了?即使生产队拒绝承担责任,那也不应该成为不去看病的理由啊。当然,我们在这边也看到了太多的例子,耳濡目染的,不理解的也要理解,在熟悉中理解。但,这件事跟我有关,我不能不管,否则的话,我会一辈子不安的。”

“我都觉得你已经够啰嗦了。”李卫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一直没有言语的胡小敏忽然幽幽地说道:“这就是我们将来的生活?”

一句话让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看见桌子上的菜,他立刻饿了,不再去想那些让他费解的事情。似乎为了缓解郁闷的气氛,他显得很开心,说,今天还有螺蛳吃,根据湾源村的人介绍,从春耕开始到秧苗长成到半尺高,一直都可以摸到田螺吃,不过,有些村民们更愿意在这个季节捕鱼,届时也许能够学上两招。

她们没有反应,现场只有碗筷声。

晚上,很少像社员们去王队长家记工分的程大跃找到他家,想继续跟他谈上午对马家补偿的事情。可是,无论程大跃的理由如何充分,王队长就是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还让所有在场的社员证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也根本不可能开这样的先例,甚至告诉他之前更没有想到的情况,如果社员在生产中受了伤,别说队里给出药费,就是因伤不能出工,那是不会给记工分的。

程大跃很是沮丧,来到马家,得知镇卫生所查看了盛枝琴伤情之后强烈建议她去县医院,去了县医院,检查下来是脚背骨折,现在打着石膏,需要休息一个多月。他悬着的心终于安定,起初不肯收看病剩下的十四快五毛钱,说是给不营养,但拗不过她的坚持,终于收下,只是很明确地告诉她说,那看病的钱无论如何也别还了。他从她那轻松的表情中解读到了,其实她也是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希望拥有高品质的生活,并不刻意去作贱自己,只是,生活的窘迫让她会主动放弃所有那些在他看来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活标准,生存权利。

盛枝琴对自己能够有在大医院看病的经历,接受正规治疗很是享受,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更没有奢望过的,看着脚上厚重的石膏,内心充满信心和自豪,仿佛前生修来的福气,让自己遇到好人,从那遥远的地方专门送来的好心人,不但让她有勇气走进大医院,而且慷慨解囊相助。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谈真正还钱的时候,所以把话题岔开,说到儿子读书的事,询问还有没有意义,儿子是否有天赋:“不瞒你说,尽管家里很穷,但我一直对让小孩子读书没有任何犹豫的,不过,现在看到你们这些城里来的读书人都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一样种田,我真是完全没有了信心,不知道现在读书的前途在哪里。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这块料,只是他很奇怪,特别要读书。”

程大跃相信她是善意的,但,这个话题对自己来说实在太沉重了,以至于难以鼓起勇气去想它,而脑子里却在反复想着中午胡小敏说的那句话。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来,努力做到轻松:“喜欢读书是好事。”

他赶紧离开马家,惟恐她又会问出什么让自己难以回答而又痛苦的问题。他本想直接回家休息,但此时此刻特别感到孤独,来到李卫红和胡小敏的住处。昏暗的煤油灯下,她们一言不发,胡小敏神情茫然,而性格原本开朗的李卫红也是满脸忧郁。他本来想劝劝她们,但发现不知道如何开口,默默地拉了小凳在她们一旁坐下。

胡小敏“嘤嘤”地哭了,而且越来越伤心,突然拿起那束杜鹃花把它扔了。

他们有些惊讶,都朝她看了看,又相互对视,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难以想像自己会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一辈子,终其一生。”过了许久胡小敏的情绪稍微缓和,声音哽咽,“每个人就像一只蚂蚁,说不定哪天就能够悄悄地消失,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哪怕是一张病历。可是他们却还那么泰然处之,我真的无法理解,更不用说害怕变成他们那样。”

李卫红声音没有了往日的爽朗:“是啊,想想也会让人害怕的。说实在的,我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但是后来听小敏一分析,心里非常不好受。这还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要轮到自己了,我相信,恐怕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啊,以前一直认为不能理解的东西慢慢明白一些了,比如,说去年在医院亲眼看到的那个小孩仅仅因为感冒发烧耽误治疗就死了,那是一个生命啊,又比如,经常听到附近村子经常有人自杀。就像小敏说的那样,真的无法想像自己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今后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简直暗无天日。眼下不说别的,出了这种事情,有了这样的想法,我拿你做上门女婿来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想回家。”胡小敏的声音显得很凄惨,似乎要向谁哀求,却又不知道谁是可以哀求的人,眼泪依旧流个不停。

“我也是。”李卫红说道。

程大跃不知道能够说什么才能缓和这种凝重的气氛,但很清楚自己是不太可能像她们那样回上海让家人接济度日的,因为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没有办法全部资助在农村的生活,必须靠自己挣工分解决大部分问题,上次回家过年,家里甚至连给自己安张床的位置都已经没有了。

第二天,他一早来到她们的住处,看见李卫红精神好多了,神色明快依旧,但胡小敏没有丝毫改善,满脸愁绪,精神状态似乎越来越不好。他很想安慰她,但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切入点,甚至一想到这个问题连自己都会深受影响,难以自拔。

他来到田野,看着远方小山上的杜鹃花,依旧那么鲜艳夺目,隐隐约约还能问到清新的空气中有一股清香,说不出究竟是杜鹃花、红花草、还是樟树。社员们都在忙碌着,似乎什么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那凝重而茫然的神色也渐渐给融化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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