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而绵远的烈逊大钟,被鼓楼上的士卒重重的震响。那是平安时代用以报时的大钟,战乱时用以鸣警的警钟。
男人坐在正堂的主席之上,吹散了茶盏上的热气,慢慢的抿了一口。
“鼓楼怎么这时候响了?”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身子也因好茶的浸润而暖热起来,只是心里有些奇怪。
“古洵,时辰晚了。”内门中,一个腰杆直挺的老人走了出来,抄起桌上的热茶,也缓缓喝了一口。
“也许已经晚了……”古洵出神的望向敞开的门外。
“你是说……或许有别的转机?”老人一愣,搁下了茶盏。
“如果钥儿能活下去的话……”古洵低低地说。
“悬。”
“我知道。”
“古洵,你不会知道,你只是在逞能。”老人盯着面前的男人。
“聂叔,这么多年,我是如何,你还不了解么?”古洵也看着老人。
“也许你已经变了呢?”古聂眯了眼,“也许是古钥,也许是那个丫头。只是令我想不到的是,一个捡来的丫头会让你如此疼爱,这本不该的。”
“也许……也许,哪里有这么多也许呢?”
“那么就是一定。”古聂忽然笑了,“这小子,都学会顶撞我了!你儿子准就是被你这么惯坏的!”
“差矣!全都是聂叔教导的好!”古洵跟着笑起来。
“家主!”有稀碎的脚步止在了门外,婢女半跪在地上,目光躲躲闪闪。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古洵怪异的看着半跪在门前的婢女,“站起来好好说!”
“家主!小姐她从早上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还把佣人们都轰了出来。现在佣人们都十分着急,担心小姐会做傻事,家主您快去看看吧!”小婢女的脸上淌满了热汗。
“这丫头!”古洵皱眉,站起了身,“小姐还做了什么?”
“小姐……她。”小婢女支支吾吾地,不敢说下去。
“你聋了么!?”
“不……不是,下仆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说出来!”古聂耐不住,吼出了声。
“家主……为小姐定做的翎羽绸衣,被小姐给烧了!”小婢女深深拜倒下去,头也不敢抬。
“烧……烧了?”古洵愣了半天,终于大惊失色,疯了一般就朝着门外跑去,再没有半点风度可言,“还不赶快滚起来!杺儿要是出什么事,我拿你们问罪!”
“是……是!”小婢女急忙跟上去。
“乱了……真是全乱了。”古聂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慢慢的跟了上去。
……
“都让开!都让开!”小婢女矮身越过门槛,先古洵一步跑进别院,轰散了院子里手无足措的佣人们。
“啊……是家主来了!”一个小厮低低的叫喊了一声。
“小声点!没礼数的东西!”站在他身旁的老妪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急忙迎上紧随其后的古洵。
“家主,您总算来了……”
“小姐现在怎么样?”古洵焦急的攥紧大袖里的环佩,目光随着轰散一众下仆的小婢女而动。
“家主,小姐她现在暂且无恙,只是小姐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东西。碍于隔着门,老奴费了很大的力,也实在听不清楚,是老奴的无能,乞家主降罪。”老妪摁住身边的小厮,同自己一起深深拜倒在古洵的脚下。
“行了!你们都先起来!”古洵不耐烦的摆摆手,从侧方走进了别院。
别院内低头而站的下仆们又朝着退无可退的角落躲去,眉眼的余光偷偷的瞥在站在门前的古洵身上。
“阿姥,小姐念叨的东西,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小厮扑了扑身上的污垢,站在了老妪的身后。
“闭上嘴!毛孩子家懂什么!”老妪瞪了小厮一眼。
“可是我明明就听到了嘛……阿姥你什么都不让我说,还打我!”小厮无奈的扁了扁嘴。
“你这孩子!”老妪一愣,手上又扬起了簸箕大小的手掌,只是最终停在半空里,软了下来,“唉!”
小厮知是自己嘴快又惹阿姥不高兴了,急忙闭上嘴,深深低下了头。
“杺儿,是为父,把门打开吧!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向为父说说!”古洵试探性的叩了两下门。
半晌无音,古洵干咳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一众垂手而立的下仆们。转而又扣了两下门。
这妮子……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古洵低低的问自己,有些后怕。
“你们过来!”古洵指着最近的两名老妪,让她们过来。
“家主有什么吩咐。”两名老妪长拜下去,齐声问。
“我问你们,小姐屋里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吧?”古洵摁住木门,手心里蓄满了汗。
“家主,小人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是在担心小姐的安危吧?”一名老妪站起身,低声说。
“没错。”
“之前小人们已经按照家主您的指示,将小姐房内的东西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绝不会留下对小姐造成任何的伤害的东西。”另一个老妪说,“而小姐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仔细的听着呢,如果小姐有什么不测,发出的响声一定会很大。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出任何事,也许小姐现在还坐在床上生闷气。”
“另外就是……我们之所以会这么放心,因为小姐在您来之前,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只是小人年事已高,耳朵也已经聋了大半,没能听清小姐说的什么。”两个老妪一起说。
古洵一愣,想到了先前管事的老妪也是这么说的,不禁正色起来。
“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古洵返身去看两名老妪,却在老妪们的眼里看到了对小姐的怜惜之情,不由得一怔。
也许她们是以为古杺一直念叨的东西,准是将被吕炽的甥孙娶回去,而高兴的痴傻了。可是知道原委的古洵,又何尝不知道古杺痴痴的念叨着什么呢?
“你们退下吧。”古洵朝后摆手。
“是,家主。”老妪们低着头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随后几名下仆的恭声拜礼,来人也走进了院子里。
“聂叔,你来了。”古洵看到来人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怎么?杺儿她生闷气,还生到你头上来了?”古聂打趣道。
“聂叔,你可别取笑我了!”
“这哪里算取笑,不正是事实么!”古聂似笑非笑,眉眼朝着身后一众下仆而动,“刘管事,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下去吧!”
“是!”被称为刘管事的老妪率先朝门外走去,身后的一众仆人也跟了上去。
“阿姥,我们就这么走了啊?”先前的小厮悄悄的凑近刘管事,小声的说。
“那你想怎么样?”刘管事狠狠地剐了小厮一眼,“顶撞家主,然后被扔出古府么?到时候我就是跪在家主面前,求他网开一面,也没有作用!”
“不是啊阿姥,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小厮涨红了脸,想说些什么。
“那好!我就听你说清楚!就在这!”刘管事驱散了身后的下仆,站在空旷的广场前,眉眼对着小厮,“说吧,我倒是要听听你这毛孩子能说出些什么!”
“这……”小厮越过刘管事的身后,去看那些各忙各的下仆们,竟徒生了几分慌张。
“你不是有事要说么?!”刘管事用随身携带的藤条狠狠抽在了小厮的屁股上,激起了一阵低吼声。
“哎哟!”小厮疼的跳了起来,闪向了后方。
“你还敢躲!臭小子,给我回来!”刘管事拖着老迈的身子,极力追了上去,手里的藤条在空中划动。只是她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小厮。
……
“聂叔,杺儿她……”古洵看着古聂,嘴里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起。
“不用提了,我都知道那些破事,提了又能如何?你小子将及不惑之年,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么?只会管理家族里的事情,而疏忽了自己的小家,这显然不像你曾经的做派。”古聂盯着面前不再年轻的男人,嗤笑了一声,“能够惯出那样的儿子,该说不愧是你么。”
“您……”
“钥儿,你回来了?!”古聂没有理会古洵,忽然看向门外,眉眼里是惊喜的样子。
“钥儿?”古洵一愣,也跟着看过去,只是眉目触及最远处,却不见任何人影。
“砰”的一声,两人身后的门被猛地撞开了,随后狂奔而出的,是哭的梨花带雨的古杺。
“钥哥哥!钥哥哥!”花容失色的女孩极目的去看眼眶之下,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那个让她日夜思盼的人,那个教会她唇语的青年。
“钥哥哥……”女孩脱力一般跪了下去,她已经再没有眼泪可哭了,余留下的也只剩下了无时无刻的痴等。
古聂上前一步扶住了古杺,将她拖了起来,“杺儿,是我,是聂叔公!”
“聂……叔公?”古杺睁开干涩的眼,短暂的失神之后,紧紧的搂住了古聂,更大声的哭了起来。
古洵静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抱着古聂嚎啕大哭,却没有任何有效的方法可以止住女孩的痛苦,心里像是万箭攒心。
“小子,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明白的。”古聂的眼神变得锐利了。
他从以前就是个情种,是最看不得女孩在自己面前哭的,现在更是如此。古洵深知古聂的为人。
“我当然明白啊……聂叔。”古洵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难得的寂寞,“我当然明白的啊,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反抗吕炽么?反抗那个烈逊城的王么?”
古聂轻轻地顺理古杺的头发,苍老的眼里,似乎更加深邃了。他当然知道古洵现在所承受的压力,究竟多么大。可是那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的,即便她是捡来的。
“我们需要一个时机,可以等下去。并且,那个时机就快了!”古聂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狼顾已经迫不及待出手了,我们现在只能保住一人!要么祈求古钥不会死,要么就动用你手下所有的人,并且在城外游弋的士卒嗅到危险之前出手!拿下烈逊城,保住杺儿!”
“小子!你已经接手家主之位几近二十年了!冷静下来!”古聂空着的手捏住古洵的肩膀,力气逐渐增大,眼里的狰狞再也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