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这么一跪,饶是裴珩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了端倪,将自己的袖子从卓印清的手中抽了出来,一双桃花眼带着疑惑之色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目不斜视,对着掌柜道:“起来说话罢。”
掌柜应了一声“是”,在拎着食盒站起身来之后,抬起眼帘飞快地偷觑了俞云双一眼,而后继续垂头立在那里。
“掌柜的你方才口中所说的江闲公子是哪位?”俞云双问道,“这名字于本宫听得耳生得很,似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这间酒楼就开在皇都之内,掌柜虽然平日里见识过众多达官贵人,但是皇亲国戚还是头一次,更何况面前这位还是无双长公主,心里头十分胆战心惊,说话便也结结巴巴了起来:“这江闲公子……就坐在大厅东南侧,是……是……”
口中说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应该如何介绍他。
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的卓印清将手从炭盆上收了回来,接了掌柜的话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江闲公子便是前任礼部尚书江永中大人家的公子。”
掌柜用衣袖飞快地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地点头道:“对对,就是他。”
俞云双闻言,视线从掌柜低垂的发旋处划过,隔空与卓印清交汇到了一起。前者的眸光微动,而后者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睛却如一汪幽潭,让人看不清深浅。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凌安城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了。”裴珩口吻不屑道,“难怪我方才听他的名字觉得耳熟,听说这人见日里万花丛中过,是个出了名的公子哥。今日敢把主意打到长公主的身上,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掌柜显然也知道此事,听到裴珩如此一说,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去。
手中的食盒随着他的动作磕碰到了地上,盒子被撞到了一边,里面的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竟然还有一只碧玉簪从盒中跌了出来,“啪”的一声砸在了几人的面前。
那玉簪上雕琢着清水芙蕖,碧色为叶,上有一根玉根为花蕊,质地古朴,色泽纯粹,一看便是以上好的璞玉制成。
见那玉簪便这般被自己摔了出来,虽然玉簪完好无损,但掌柜已然骇得摊在了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便只能一个劲地磕头。
俞云双有些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将掌柜的肩头按住,止了他磕头的动作,开口问道:“你可知与他同桌的都还有谁?”
掌柜声音颤抖得仿若被风一吹便能远去一般:“江闲公子一桌共有五人,除了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另外三个都不是熟客,小的……小的也不清楚。”
俞云双颔了颔首,对着掌柜挥手道:“本宫知道了,你且将食盒拎着下去罢。”
掌柜却怔在了原地,似是没有听清俞云双的话,确认道:“长公主是让小的下去?”
“不然呢?”俞云双奇怪问道。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平安无事了,又向着俞云双行了个跪礼,站起身来正要向前走,便又被俞云双清越的声音唤住。
掌柜背脊僵硬定在原地,缓缓转回身来。
俞云双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拿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面上似笑非笑道:“把它也带下去。”
掌柜这回反应奇快,不等俞云双再说第二遍,弯下腰来捡起碧玉簪,步履飞快地退出了三个人的雅间。
自掌柜走后,俞云双神色不定地轻轻转动着手中小巧的白釉酒盏,玉葱一般的手指竟然比杯盏还要细腻几分。
裴珩顿了顿,侧过头来瞥了卓印清一眼,开口道:“以前江永中还是礼部尚书的时候,没见他与刑部的人走得近,却没想到如今家中的小辈却已经有了同桌而食的交情了。”
“我想的倒不是这个。”俞云双摇头道,“罢了,反正外面的雨也快要停了,你们二人烤干了么?烤干了我们便准备动身回府罢。”
裴珩抖了抖自己身上的外衫:“外面的已经干透了,里面的却还是半湿的,不过好在身上已经暖和过来了,行路不成问题。”
俞云双闻言又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意态清华地坐在那里,身侧炭盆里面的灼热的炭火将他清润苍白的面庞镀上了一层血色,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光却有隐隐暗沉闪现。
似是感受到了俞云双的视线,卓印清抬起头来道:“我与二位一同走。”
三人从雅间出来,俞云双向着大厅东南侧的角落一瞥,视线便与一个一直向此处张望的年轻男子直直对上。
待到三人下了酒楼的阶梯,那公子匆忙起身,正巧在酒楼的大门口处将俞云双三人挡住。
裴珩凑近了俞云双压低声音道:“这人应该是江闲无疑了。”
果不其然,男子对着俞云双先行了一个礼,开口自作聪明道:“草民江闲,见过无双姑娘。”
俞云双黛眉微挑:“无双姑娘?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话毕,俞云双抬步绕过江闲,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的大门,将还在行礼的江闲留在了原地。
此时的雨势虽然未停,但是融融细雨却也不再妨碍行路,从店小二的手中接过马缰,俞云双回过身来对着卓印清笑道:“今日让卓主簿看笑话了。”
似是因为天气阴沉,卓印清的面色看起来也十分不佳,就连琥珀色的眼眸也微微发暗。
卓印清与俞云双对视了片刻,而后笑道:“如今愈发寒冷,长公主往后若是御马,莫要忘了多加一件大氅,虽然无法避雨,却能挡风。”
俞云双的笑意暖了暖:“多谢卓主簿关心。”
卓印清对着俞云双行了个别礼,转身离去。
俞云双、裴珩牵二人着马与卓印清相背而走,待到三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裴珩这才回过头去眺望了一眼卓印清已然看不见的背影,开口道:“方才有些话,因着有卓大人在,我一直不方便开口说。”
“我知道。”俞云双道,“是关于那江闲。”
裴珩将马缰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挠了挠头:“以宁朝的风俗,玉簪是定情之物,可不是能随便送的,更何况你还是一国长公主。我看方才那江闲的模样,虽然举止轻浮了一些,却不是个胆大的主儿。若不是有人指使,便是心中太有把握。”
俞云双摇头道:“指使一事不可能。与他同桌的官职最大的便也只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其余几个便连酒楼的老板都说不上姓名,无名小辈尔。况且我们上去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才将玉簪送了上来,应是先前毫无准备。”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侧耳倾听了一番四周的动静,轻声讥讽道:“江闲是江永中之子,而江永中刚在淮陵世子一案之中被革职,我是淮陵世子一案状告的一方,上面的那位却是主谋……这关系,当真是复杂得紧。”
裴珩紧了紧手中的马缰:“我没懂。”
“你都将结果猜出来了,过程难道还堪不破?”俞云双道,“淮陵侯世子一案江永中被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人为了撇清关系不保他,你觉得会寒了多少人的心?那人既要拉拢人心,自然要补偿江永中。只是如此严重的渎职之罪,江永中的官途早就毁了,而他的儿子你如今也见了,性子如此浮躁不安分,必然难成大器,若你是今上,你当如何?”
裴珩只觉得方才在酒楼中的暖意都消散了,此刻虽然无风,却莫名地有些发冷。
俞云双道:“列侯尚公主,其嫡子可袭爵称为世子,而朝臣尚了公主,即便不能袭爵,也有散阶,够荫庇他以下几辈了。”
“但是你的驸马新丧,即便你身为长公主不必去做什么,但如此快赐婚,未免太引人诟病。”裴珩眉头紧蹙道,“会不会是我们哪里猜错了?”
俞云双侧头看向他,道:“自然还有一种可能。”
见到裴珩那双带着喜色的眼眸扫向她,俞云双淡淡道:“那江闲公子早就爱慕本宫,今日得见,自然便不顾一切的前来送玉簪了。”
说到此处,俞云双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理由你信么?”
裴珩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信。”
而后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今上如此着急地将我大哥支走,若是我大哥还未走……”
“走罢。”俞云双不置可否,动作流畅翻身上马道,“此刻也才午时刚过,待回到府邸沐浴更衣完毕,我还要入宫一趟。”
裴珩心知此刻也不是慨叹的时候,将面上的神情尽数收敛,上马紧随着俞云双一同踏着满地积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