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卓印清,想来便是怀安公卓长泽唯一的嫡子了。
俞云双虽然对于坊间传闻不感兴趣,却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怀安公的事情。相传卓印清虽为怀安公的嫡子,却还不如他庶出的弟弟受宠。以前俞云双还将此事当作笑谈,可如今见了卓印清,倒也明了此事怕是错不了了。
否则,堂堂国公嫡子,未来怀安公爵位的承袭人,又怎么可能只在掌着刑罚的大理寺中当一名小小的七品主簿。
俞云双在这厢思忖着,那厢陈序已然将卓印清训斥完毕,抬起头来看到了俞云双,神色先是一怔,而后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俞云双面前,口吻与方才的严厉大相径庭:“长公主,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俞云双神色淡然,对着陈序颔了颔首道:“今日无事,便早些过来看看案子的进展。”
卓印清亦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行了个礼。
随着卓印清起身抬起头的动作,俞云双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清俊的面容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五官精致,线条分明,确实没有愧对他那清朗风流的背影。
待到两人的视线对上,俞云双却不由得一怔,心中倒是明白了一个容貌如此清华雅致的人,为何得不到自己父亲的宠爱。
卓印清的眼瞳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隐隐能看出琥珀色的光芒辗转流动。
许是因为那光芒太过璀璨,俞云双的眼眸不禁微微一眯。
陈序见俞云双这副模样,以为俞云双是因为自己方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她而动怒,心下十分忐忑,正思忖着该用什么话来打破僵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转过身来一看,陈序的老泪差点要流了下来,口中激动道:“丁大人!”
丁向勋穿着一袭靛蓝色文官服由远及近,先对着俞云双躬身行礼,而后竟然谁都没理,对着一直立在两人身后的卓印清道:“你小子倒是终于回来了。”
“丁大人。”卓印清道,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低哑,仿若两张相互刮擦的砂纸一般。
俞云双不由得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丁向勋叹了一口气,对着俞云双解释道:“卓主簿幼时罹患重病,为了保住性命,服用过狼虎之药,人虽然救回来了,却伤了嗓子。”
俞云双摇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
卓印清弧线精致的面容上却一派云淡风轻之色,仿佛被惋惜的那人不是他一般。
丁向勋轻抚着下颌的胡须:“听说你病了一段日子,今日回到大理寺,可是已然大好了?”
“多谢丁大人关心。”卓印清缓缓地说道,“前几日确实身体不适,是以卧床养了几日病。未能亲自前来大理寺向大人告假,还请大人恕罪。”
丁向勋瞥了陈序一眼,严肃道:“既然是病了,自然不必托着病体亲自前来。”话里话外,倒是完全没有责怪卓印清的意思。
一旁的陈序瞬间便黑了脸。
丁向勋却没有管他,而是转向俞云双道:“老臣这几日将宫中的太医请了个遍,虽然说辞都与长公主差不多,却没有人能给出那暗香之毒的具体配方。长公主也知道如今淮陵侯那边的人证未到,而开堂审理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饶是这霞帔被保存的完好,待到开堂那日上面暗香的气味还能剩下多少也难说。”
说到此处,丁向勋灰白的眉毛也不自禁蹙了蹙:“虽然这暗香的气息不在了,案件也能继续审理,却难保不会出现意外,最终落人口舌。是以老臣便想寻个人对比着这霞帔上暗香的气味,重新配制一些出来,不求与暗香完全一样,只求味道有七八分相似,这样在大堂之上与人证交涉的时候,便能多出几分把握。”
“这样的做法确实更为稳妥。”俞云双先是同意,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暗香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无形之毒本宫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几日本宫翻了许多医毒方面的典籍,上面对于暗香都只字未提,只怕知道它的人确实不多。既然文献鲜少,丁大人单凭气味便想将暗香配制出来,怕是不容易。”
丁向勋眼角泛起笑纹,看向卓印清道:“所以老臣便想让卓主簿来尝试一下,卓主簿平日里便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兴许可以歪打正着。”
卓印清在猝不及防之下听到丁向勋提起自己的名字,弧线清俊的面容上漾起几许无奈的笑意:“丁大人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像是在夸赞。”
丁向勋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待到你能将那气味调出来,再夸你也不迟。若是你说自己做不成,现在便去给我整理大理寺内的宗卷。这些日子你没来,未处理的宗卷足足堆了半个人高。今日整理不完,你也不用回怀安公府了。”
卓印清匆忙道:“下官这便随丁大人一同去瞧瞧那暗香之毒究竟如何。”
丁向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却十分惬意,显然早已习惯这般与卓印清相处。
俞云双在一旁瞅着,倒能看出他对卓印清的几分惜才之意。
“长公主。”与卓印清谈论完毕,丁向勋重新转向俞云双,“老臣这便将卓主簿带走了,长公主是想让陈大理寺丞带着您四下转转,还是随我们一同前去?”
“反正今日闲来无事,便随你们一同去看看吧。”俞云双回答道。
丁向勋闻言,做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而后走在前面带路。
如这大理寺卿所言,俞云双成亲那日的霞帔确实被层层包裹,保存得十分妥善。俞云双目视着丁向勋将霞帔拿出来,依然可以闻到上面那熟悉的暗香气息。
丁向勋将霞帔交给了卓印清,而后提醒道:“你身体不好,处理的时候注意些。这暗香不比其他,吸多了怕你身体受不住。”
卓印清闻言眉眼微微弯起,在眼尾勾勒出一缕精致的弧度。一面从丁向勋的手中接过霞帔,一面道:“我既然今日可以来,身体便是不妨事的,多谢丁大人关心。”
俞云双看着他比起常人来略显苍白的面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体质孱弱之人。
卓印清拿着霞帔径直走到堂中的一方乌木平头案前坐下,先是执起案上的毛笔,笔尖不滞地写下了几行字之后,将霞帔放到距离鼻尖一指远的距离嗅了几下,而后又重新开始落笔。
这平头案位于中堂正中央的位置,午后的暖阳穿过大敞的雕花窗牖,直直洒在卓印清的面容上,将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微芒。卓印清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认真的神情中透着几分内敛的风流。
俞云双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单凭气味辨别出其中的辅料,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只是怕影响到卓印清,遂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丁向勋问道:“看卓主簿如此熟稔的模样,似是对医毒之术颇有研究?”
“俗话说得好,久病自成医。”丁向勋叹了口气道,“你别看他今日状态不错,以往喝过的药,只怕比老臣活了大半辈子听过的药还要多,是以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这般换来的博闻强识,倒也让人觉得心酸。
两人又在中堂之中候了半晌,俞云双注视着卓印清时而清眉紧蹙,时而眼眸微眯,时而又将笔放至于一旁的乌木笔搁之中,仰起线条流畅的下颌闭眸沉思。
文雅的举止配着他清逸的面容,倒真的如一幅画儿似的。
半晌之后,卓印清停了笔站起身来,将手中依然带着湿润墨意的宣纸拿起,递给了丁向勋道:“因着那暗香的气息有毒,我在写配方的时候刻意调整了剂量,将毒性中和去了一些,但是气味应是不变的。如此这般,丁大人在向人证求证之时,也不必太过担忧这香气伤了人身。”
丁向勋接过那张方子,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跌宕遒丽,倒是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所谓见字如见人,俞云双也不禁抬头看了卓印清一眼。
“好,好。”丁向勋口中夸赞道,双手捧着宣纸,将它平摊着等待上面的墨迹干涸,抬起头来向卓印清问道,“这方子,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以上。”卓印清答道。
“妙极!”丁向勋带着皱纹的面上笑意毫不掩饰,看起来分外神采奕奕,“我就知道你定然能将这暗香中的配料理出来。”
话毕,丁向勋竟然仰起头来朗声一笑,拿着方子疾步冲出了厅堂的大门。
俞云双看着这老头健步如飞的背影,神色愕然。
卓印清将方才用过的毛笔放入笔洗之中,抬起头来看到俞云双的模样,不禁勾唇一笑:“丁大人便是这般,案子一旦有了突破,便什么都忘记了,还请长公主莫要责怪他。”
俞云双转过身来,凤眸中的讶异之色已然敛起,摇头道:“丁大人为了本宫的案子如此尽责,本宫又怎会怪罪于他。不过看卓主簿的面色,似是有些疲惫,可用本宫唤马车过来将卓主簿送回怀安公府去?”
卓印清色泽淡淡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却还是用嘶哑的声音谢绝道:“多谢长公主的好意。只是下官有些日子没来大理寺,手头上有一堆公务尚未打理完,今日再不处理,拖到了明日只怕会更多,只能晚些再回府了。”
听方才丁向勋的口吻,卓印清若是能写出暗香的方子,余下的公务便不必由卓印清亲自来做。如今他用这个理由当作借口,怕是有心拒绝了。
俞云双倒没有强求,口中道:“既然如此,还请卓主簿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话毕,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颔了颔首,转身出了房门。
卓印清所在的位置正巧能透过敞开的窗牖看清楚屋外的景色,目送着俞云双愈走愈远的绰约背影,一直波澜不惊的眸光终于剧烈一颤,以手掩住嘴唇闷咳出声来。
那咳声从开始压抑的低咳,愈转猛烈,到了最后,竟然有种撕心裂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