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事情一旦前进便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如果我做了决定便不会后悔。
这是青松雪一直坚持的原则。即使她到了后来对某些事情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这条坚持却永远没变。
七月份,狭小的大学宿舍中,青松雪还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着过分的固执——这种月份,即使是一波波涌进屋内的风,也都带着干燥的酷热,她穿着半袖的衬衫和短裤坐在电脑前,手里握着数位笔绷着脸紧紧盯着电脑屏幕。
笔记本电脑下的散热风扇尽责地嗡嗡转动,略有些嘈杂的声音传进不了她塞着耳机的耳道内——电脑屏幕上开着photoshop的界面,有一张未完成的插画被放大到极致,青松雪正用着软件中的画笔一点一点勾勒着细节。
——“哎?松雪,你又逃课!”寝室进来了一位略为高挑的女孩子,看见松雪坐在电脑前颇为意外。她奇怪地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答,便走上前去推了青松雪一把。
青松雪的右手被那股力道推得一抖,电脑上的画纸多出了一道生硬的败笔。她没有生气,只是摘了耳机转过头慢吞吞地问道:“你说什么?”
柳琉没有在意,青松雪一向如此,专注一件事情就仿佛钻进一个箱子里,除了眼前的事情,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的。“我是问你,你今天又逃课了呗?”
青松雪听后皱了眉头,转过头在键盘上按了Ctrl+z,又重新拿起画笔,说道:“艺术系的老师,讲课只是念ppt而已,没什么可学习的。到时候考试只要背一下就可以——所以我点名之后就回来了。”
她在编辑部找到了能够让自己有生活来源的插画工作,即使没有了亲人,她也能活得宽裕轻松。
“哎!真羡慕你们美术系的,这么轻松。”柳琉扯过来一个椅子,坐在青松雪旁边,嘻嘻地笑。
“可拉倒吧,快别羡慕。”青松雪一脸严肃地转头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你踏上了就回不来了。”
柳琉被她的话逗得直笑,随口问回去:“那你当初干什么学画画啊,听说你从很小就开始画画了。”
青松雪却被她问的一愣。
她很小的时候,说过“我的手是我梦的画笔,每一根指头代表一种颜色,划过空气,颜色汇聚成了我心中的世界。”
也曾说过“我不需要闻名世界,我只需要在很久以后,有些人谈论起画手的时候,能够记起有一个画手为了将自己心中的世界描绘出来而努力,那就足够了。”
可当初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有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回荡在她脑海里,到了最后却汇聚成了干巴巴的几个字:“……画画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割舍不去也无法代替。”
当然她有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坚持,这些坚持不能说出口,因为没有人相信到了这样一个年代,还有人能保持这种纯粹的梦想。梦想,早在现实中被磨得一干二净。
青松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十几年来未曾改变过这样的念头,她曾有过焦躁,有过颓废,更有过恐慌,但心底的信念从未丢弃。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哪怕到了生命将近那刻仍一事无成,她想她也不会后悔。
青松雪将画纸缩小,准备看看完成后的画效果如何——穿着齐胸襦裙的少女仰躺在漆黑的死水上面,双眼迷离地看着挡在视野上方的红枫叶,三只颜色各异的鲤鱼搅动着水纹围绕在少女身旁,被枫叶分割细碎的月光如打碎的宝石般当头撒落。
青松雪很少在同系的同学面前展示自己的画,老师留了作业也只是胡乱应付,她内心所要表达的色彩和意境鲜有人知——当然除了同寝室的几个外系的学姐,包括柳琉。
“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柳琉兴奋地摇晃着青松雪的肩膀。“就当是送我生日礼物嘛!”
“你想要生日礼物,要点别的东西嘛,这个……”青松雪略为嫌弃地看看电脑屏幕,摇了摇头撇嘴道:“太不好意思!又不值钱……我有那个自知之明的,我不是什么世界闻名的大画家,也就你们把我当天才哄!”
“胡说!你的画,包含了很多东西,我很喜欢那种极有内涵的艺术品,你就不要谦虚了~快,保存,传给我,不然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就该跟我抢了!”
青松雪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柳琉的移动U盘。
还没有上大学的时候,数码绘画她不曾了解,只是用各种颜料在纸上练习。她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画出来的画多半带着神秘色彩。柳琉那一句“包含了很多东西”,让她突然想起了祖母随口的评价——
“这人画画、写作啊,和这个人从小所接受的东西有关系。你呢,一直跟着我,我给你讲好些神鬼妖怪的传说啊,所以你也对那些奇幻的事情有着喜爱,普通的动物在你笔下都带着人性,植物也因为你有了生命。每一笔都带着空灵缥缈……”
突然一声门响打断了她的回想,三四个女孩子笑闹着进来,看到青松雪握着笔的手后通通围了过来。“哎!松雪你又画画了,快给我们看看画了什么……”
柳琉还板着脸对她们宣布这张画的所有权,女孩子们却在看到那张画的同时脸色登时黑青起来,嘴里嘟哝着:“怎么回事?”
柳琉奇怪地看着她们的反应,若是往常,她们才不会闹这么一会儿就停下。“怎么了?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今天你们系有个画展,你知道吗?”
青松雪摇摇头,柳琉抢着开口说:“松雪一直窝在屋里画画,她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脑袋里只装得下一件事。我知道今天有画展,似乎还有人来出钱买。”
“咱们学校开这个画展是为了提高艺术系学生的知名度,请了许多外校的老师、还有画界的名家来,看到满意的,可以跟作者谈,买走还是相送那就是作者的事儿了……”
“那又怎样?”青松雪一头雾水地问回去。
“我知道你从来不在乎名利,你画画就图个表达,但……你画画有个习惯我们都知道,就是一边画一边在网上发进度。”女孩的表情越来凝重,语气也放慢了。“我有个很严重的事情要跟你说,你别生气——我们刚才在画展上看到了你的画,但是……”
“……?”青松雪皱着眉,脑袋里疯狂地运转着,她是有些迟钝,但聪明的紧,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就跟电脑上的一模一样……也不算是一模一样,颜色不一样……但它的作者署名不是你。”
青松雪唰地从座位上蹿起来,动作大的将凳子都掀翻在地,她想她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不然学姐们不能这样阻拦她。
“松雪,你别冲动,你到了地方找到抄袭者之后要好好说话,千万别动手!”
她平时脾气好的很,哪怕被人不小心喷了一身的水也不曾发过火。但她唯一的一个底线就是她的努力不能被任何人偷窃。“我不动手,我又不是那种人。”
柳琉一把拽过青松雪的胳膊。“我们跟你一起去,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脸皮的混账。”
青松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遇到这样情况的一天,若真的面对对方的时候,她究竟是否能狠心说出决然的话呢?她在路上走着,听着学姐的好言相劝,过亮的阳光晃疼了眼睛,只好拿手去遮挡。微张的五指之间,透蓝的天空没有半丝云线,金黄的光线直接投射到眼底——那种颜色,在她心底,只属于梦想,璀璨而晶莹,美不胜收,又遥不可及。
学姐们怒火中烧的跑去找抄袭者,青松雪却站在那幅本属于自己的画前呆愣,前来参展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不明就里地窃窃私语。
“就是她!”柳琉一把将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推到青松雪面前,咬牙切齿地鄙视道:“我以为干这种事的好歹是个臭不要脸的男生,谁知道竟是个女的!”
“我蛮意外的,梁然,你竟然一直都关注着我,我画什么你就改什么啊……”青松雪伸手去摸挂在墙上的画面,喷绘出来的塑纸,冰冷生硬,就像她的心情。
“你胡说什么呢?这是我想出来的!”
青松雪看着梁然挂着无辜的表情,围观的人群有大部分是本系的同学,她不至于真的狠毒到让人身败名裂,便面无表情地劝道:“梁然,你若是自己承认了,我就不追究,这幅画就当我送给你了。但你不能这么不要尊严。”
梁然的朋友也有很多,对于青松雪的话很是嘲讽,说起话来更是带刺。“不要脸的你好不好?梁然一直画画是系里最好的!你才是最差的,逃课旷课不说,你让老师来说说,你的作业有哪张是优秀?”
“……我不要脸?”她张了张嘴,好多狠话明明走来的路上都堆积在脑海里,真到这个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她沉默的时候,围在她身边的好多人都在指着她议论。
有句古话叫做: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放在她如今这种境界上十分贴切。然而到了这时候,她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也许正是无愧于心,才得以昂首挺胸。
青松雪将心底的怒火紧紧压住,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梁然,你应该很久没有画出自己想好的画作了吧?你那些时间都用来等待我更新画作了吧?”
梁然气得浑身发抖,扬着嗓子喊:“你凭什么无赖我!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幅画里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有什么证据!”
柳琉靠在青松雪的背后,对梁然一字一句道:“在咱们艺术创作中,有个铁则,就是不能抄袭不能偷盗,否则一律开除。我们也不至于狠心到这地步,只要你承认,我们保证替你求情。”
“你们才是胡说!诽谤我也一样是要开除的!那幅画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全系的同学都知道。但是你青松雪,成天都不在班级,也从来没见过你画过这样的画,你说这幅画是你的,谁信啊!”梁然看见同学纷纷点头,底气更足,笑容也自信起来。“你肯定是知道这幅画被一个富商看中,价值三千元,数目对咱们学生来说是不小了。但你也不能为了钱做出这种出卖同学的事情。叫你松雪,你还真以为你是元代画家了?”
柳琉一把将青松雪扯到自己身后护着,竖起眉尖吼道:“松雪从来不在乎名利!你画画就是为了拿出去卖吗……”
柳琉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青松雪推开。她的忍耐已经完全到了极限,眼底阴狠冰冷。“不,学姐,你不用这样。方才梁然有说让我拿出证据——那好,我在拿出证据的前一刻,我先问问你,这幅画你为什么这么画,有什么道理?”
梁然被她这么一问,反而更胸有成竹地流利解释:“这幅画叫守护,女孩子随波逐流,寂寞孤独,水里的鱼儿亲密地围绕在她身边,保护她回家。”
梁然的朋友听梁然说完后,语气甚是别扭地对青松雪说:“这种画,你这种脑子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快回去吧,我们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了!”
青松雪听完后没有生气,只是呵呵地笑起来,心里的闷气竟然都没有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问道:“就这么简单?那枫叶呢?你为什么画它?还涂成鲜红色。”
“枫叶而已,画它就是为了装饰,不然整个布局显得空旷。”
青松雪点头,她转过身,向柳琉道:“学姐,我还给你的U盘,你是不是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放下。”
柳琉一愣,果真想起自己手心里还攥着的U盘——这是她厚着脸皮向青松雪讨来的生贺礼。她眼睛一亮,突然畅怀地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去让其他同学打开投影仪。
青松雪则在梁然和所有人错愕的表情中将手指向少女的衣服,嘴里一丝不漏地说着:“这衣服,叫齐胸襦裙,还是半臂的,是汉服,你涂成什么颜色都可以,但你怎么能涂成明黄色,我并没有将她画成皇亲国戚。”
她把手往旁边一挪,放到枫叶上。“枫叶,应该是棕金色,代表着遥不可及的梦想,看得见却难以摸到。”手指往左,指上河水。“水,黑色的。因为水是透明的,黑色是水底的沙泥,黑色的死水代表不可逃避的现实和波澜不惊的生活,女孩身在现实与生活的包围中无法挣脱,只能绝望地看着梦想却触摸不到。”
“三条鲤鱼,一条鲜红色,代表友情,鲜艳而热情;一条红黑色,代表爱情,浪漫但却会随时间变质;一条白色,代表亲情,最纯粹最不需要回报的感情……”青松雪的手指沿着画中少女披散在水中的发丝划过。“女孩的头发代表她对三种情感的依恋,发丝紧紧地缠着它们,靠着它们在现实中保持坚强——所以这幅画只有一个字,‘情’。”
很明显,若是两个人相比,青松雪的说辞显得更丰富一些,围观的人群眼神和谈论渐渐偏向青松雪。梁然心底微微发怵,但让咬紧牙关撑着。“青松雪,我没发现你还挺能编,说的再好听,你也画不出来!”
青松雪低低笑出声来,已经准备好的柳琉则不敢相信的说道:“你不是吧?为了三千块钱宁可被开除?”
当两张画摆放在一起的时候,梁然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青松雪的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生命力,每一笔都带着灵气,聚合成了一幅仿佛拥有灵魂的作品。这和一个人的功夫深浅无关,而和画手对待作品的态度、心境和涵养有关。梁然画到烦躁的时候,就随便应付随便糊弄,单从认真这一点上,她就已经输的彻底。
“梁然,我从小就听奶奶讲故事,从天上的神仙到地上的妖精,从水里的精灵到岸上的鬼怪,所以我一直相信世界上一切生灵都是有智慧、有灵魂的。画上的三条鱼,对你来说,只不过是用线条组成的符号罢了,而对于我来说,就没那么简单了。”
青松雪认真地盯着梁然的脸,轻缓的说道:“我之前看过一段话,有说十个学艺术的人里,有一半是为了逃避文化课而来;两个是考场发挥失利走投无路;剩下就是一个被家人逼得,一个为了延续绘画世家的文化;只有最后一个,是纯粹的喜欢艺术,纯粹的想用色彩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我今天这么说我不怕你们鄙视,我就是那唯一一个‘纯粹’。所以梁然,你抄袭谁的画都可以,就是不能抄袭我的。”
梁然被青松雪从未显露的一面惊得脑中空白。青松雪从来给人一种温吞柔弱、逆来顺受的印象,她不曾发过火,与人说话说一句丢一句,还经常发呆。现在看来,也许这个人的想法与性格颇为犀利,只是底线很高,很少有人触碰的到,梁然算是运气极好,做了触碰青松雪底线的第一人。
梁然越想越生气,脑中又是一片空白,怒火烧得她失去理智,竟猛地扑上去撕扯起青松雪来。“青松雪!我恨不得叫你去死!”
“哎呀!快拉住!拉住!”柳琉跟着周围的一帮人上去,伸出手拉架。“松雪那小塑料体格哪能打得过那女汉子……”
她话音未落,青松雪就被拉架的人七手八脚推开,整个人砸到了墙上,后脑与墙面磕碰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黑影瞬间涌到了眼前,青松雪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柳琉慌乱地大喊着什么——可是听不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