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忠顺回到江户后,立即向幕府汇报出使情况,当值的若年寄大人向小栗忠顺询问白主到底怎么样啊、直秀这个人你怎么看。
“亡命之徒啸聚,伊豆介又肯礼贤下士罢了。”
若年寄大人一听就乐了,这话可以拿出糊弄旁人,可在我面前说就说你的不是了,你小栗和崛直秀好的如同共穿了一条袴(吴服裤)一般,前几年儒者称呼江户英龙、你和崛直秀是“兰学三剑(奸)客”,哎呀,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北地勒索不成然后反目了?这是有内情啊,真想好好问一下。
小栗这么干当然有他的理由,以前他和江川坦庵先生一直想把直秀调回江户来,所以一有机会就吹捧直秀,但现在形式不是变了么,公方样家庆赶在去世前授意老中们出了一道旨意,在提拔直秀为远国奉行的同时让他在白主“奉公十年”,所以好话说的再多也不能直秀弄回来了,自然也不用继续鼓吹直秀了。
而且,这次到了白主,小栗虎躯连震了好多下,直秀不但移风易俗、勾连手下,而且还胆大妄为地主动攻击鲁西亚人的据点,这回来还不赶紧切割啊——不赶紧撇清,多大的帽子也得被直秀连累掉了。
当然,小栗和江川就算想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外界认为的靠山,除非这两位出首告发直秀,否则根本逃脱不了关系——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啊。
不过小栗说白主和直秀“亡命之徒啸聚,伊豆介又肯礼贤下士罢了”,这到不是假话,跑到领地之外主动进攻鲁西亚,说白主这些人“亡命之徒”都是轻巧,胆大包天才合适;而直秀夫妻的所作所为,说“礼贤下士”不贴切,说同甘共苦才精准!
住的是普通木屋,穿的是平常服饰,吃的也没啥特殊的,自己能动手也不要别人服侍,打仗也亲自上,据说夫妻俩还常常亲民,这不是同甘共苦啥才是。
同甘共苦看上去好像没啥,可明白人才知道这里面的可怕。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有这么个故事,说吴起爱兵如子,曾经给生病的小兵吮背上的脓疮,结果士兵的母亲听到了不但不高兴反而大哭。真不是感动的,而是这位母亲害怕了——以前吴起替她当家的吮过疮,结果孩子他爹打起仗来“战不旋踵”,只知道前进不知道后退,“遂死于敌”,这次吴起又给儿子吮疮,恐怕儿子感恩之下也会死战,孩子死定了!
这吮痈舐痔是听起来恶心,但威力大啊——礼贤下士不过是给下面机会和尊重,这同甘共苦真做到了可不得了,礼贤下士、推衣解食、同甘共苦是一步步递进的,从部分赐予到共享,这程度不一样啊,为别人打仗和为自己拼命能一样么!
但这些就不用给大人们说了,一是没必要,二是图啥啊,人家直秀老老实实地在最北面抗击鲁西亚人,咱帮不了忙也别捣乱不是。
说实话,从白主回来以后,小栗忠顺是真觉悟了,他跟江户这些大人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
幕府在去年实行的一系列新政,之前看起来还是像模像样的,可现在,小栗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别看大家都说这是“千年未有之变局”,可这觉悟到底还是差了很多——就说歌舞升平和歌功颂德吧,在江户就没停过,这都火烧房子里,大家还是上点心吧。还以为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年代啊,乱世之中白骨累累,骨肉都免不了相残相食,德川
幕府之前的战国就不是这样么,“乱世之中,道义乃无用之物!”在不努力,以后大家的子孙能活着就是好命!
直秀还真没给小栗灌输啥,教人上进天打雷劈——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全靠自己悟,但大量事实摆在眼前,小栗不信也得信啊。
触动主要还是自赫哲人——直秀为了说明出击的必要性,将鲁西亚人的暴行详细说明了一下,原意是告诉小栗,“这我不打他他要打我啊,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
本来小栗对此真没啥感触——御领的百姓和町民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江户更是繁华之所,小栗忠顺又是出身在锦衣玉食之家,说起来这辈子唯二体验民间疾苦的时候,一次是最近的赈灾,另一次还是当年直秀领到他到安艺郡扶吉田官兵卫的贫。
小栗是犟头,直秀说了之后他又好死不死他找了几个赫哲人询问,“这鲁西亚也是西洋大国,行事真如此残暴?”——赫哲人来白主也一年了,言语半通不通,但自有通译帮忙,这些人家是由实证的,再说不信通译可以看实物么。
阿依努人宁可跟着直秀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虾夷地,也不肯留下被鲁西亚人祸害,自然是有原因的。
“你说残暴?说错了吧,我看是灭绝人性才对”——几个赫哲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过往,讲到激动处有的还把衣服脱了,这是刀伤,那是鞭子抽的,缺手的也是鲁西亚人干的,这就算幸运的了,毕竟好歹还能熬到今天,有的部落可是全部死绝了的,我们部落被杀死、冻死、饿死的,几乎每户都有啊,称当时为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文字、语言、实物,这传递的信息量和感染力确实不一样,小栗当时就震惊了,这它么西洋人真登上了扶桑土地,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对此小栗可不敢担保不会发生——在别的地方干了凭啥在扶桑不能干?用脚趾头想,也能理解这完全有可能么。
说实话,小栗就算是幕臣中最了解西洋的那一拨人了,但他对江川坦庵先生和直秀一直以来的忧虑其实还是不能完全体会——坦庵先生担任了多年的韭山代官,是靠深厚的阅历才体会到了深刻的危机,直秀是直接开挂,而二十七岁的小栗是完全靠自己悟,所以有时他觉得坦庵先生和直秀过于激进,有点大言欺人的意思,但大家是一路的,所以他只是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但当时赫哲人给他上了一课,这弱者无依的道理他算彻底懂了,所以小栗忠顺在回江户的船上就想明白了,虽然打不过西洋人,但这制铁、铸铁炮和大筒、造大船是必然要实行的——早不能一辈子技不如人挨欺负吧,而要这么干,首先就要开国,全指望咸亨洋行和兰国商馆既不现实又不稳妥。
幕府在去年实行的一系列新政,之前看起来还是像模像样的,但现在看,还是步子太小、胆子不大!
因此当值的若年寄大人问起白主和直秀来,小栗只是草草应付了帐——他觉得跟这些人干费唾沫说了没用,不但没用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这些人就只配拉后腿!
但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看上司有意垂询,小栗就把自己在白主所见所闻挑能说的张冠李戴讲了一遍,若年寄大人听的到是眉飞色舞:
听到白主附近的“阿依努人”被鲁西亚人祸害的不清,老大人还“诶哟哟”为之惋惜;听到白主打退了敌人多次骚扰,他还感慨了一番,“仁者无敌。鲁西亚不讲忠恕之道,
虽能强横一时,日久必败。”
小栗也不敢当面反驳,心说白主拿的是西洋最新的军械,而据直秀说鲁西亚人的铁炮在西洋诸国也算落后的,这最新的打落后的,期间直秀还狡计百出,实际上是人多打人少,这打不赢才怪了,事实和您说的“仁者无敌”完全是两回事!
废了一番劲才糊弄完上司,之后小栗一溜烟地跑去觐见新任的征夷大将军家祥——其实家祥还不能算正式的征夷大将军,因为这征夷大将军的头衔可是皇室封的,至今京都小朝廷还没正式下达旨意哪,但幕臣哪里管这些,让你下旨是给你面子,你敢不同意?所以江户早就以公方样来称呼原来的西丸样家祥了。
但事与愿违,不但没有见到新任的公方样,小栗忠顺还闹了一肚子气。
其实小栗算不错了,家祥还在守孝期间,御侧御用人大人亲自接见了小栗,还抚慰了他一番,说旅途辛苦了,“这么远的海路,能活着回来就算老天保佑;白主那穷乡僻壤的,想必也没啥特产,回来就好,好好在江户休整一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小栗你是大御所亲口称赞的麒麟儿,以后要更加努力奉公才是。”
这些都是好话来的,可小栗认为,这时公方样家祥就应该多出面接触老臣——小栗认为自己就是老臣,这刚上任,即便在守孝期或者体弱多病,新任公方样都要尽量团结人心才好——威望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有资格拜见将军的都是幕府的重臣,就算出来说说话也显示了自己对臣子的重视啊,虽说我出使的地方是白主那等偏远地方,可提升崛家俸禄是将军的家事,白主好歹是远国奉行所,你不出面过问一下真的好么?
主上迟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看来自己要加倍努力,千万别让外人趁御所新旧交替之际占了便宜才是!
小栗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返回了目付所——这里是目付们办公之地,出使回来了他也要来报个平安,顺便看看有啥新差事。
大目付负责监察京都的小朝廷、诸侯、大身旗本、高家,并且负责督察幕政——其实就是盯着老中为首的幕府重臣,防止这些人懈怠或者胡搞。
而御目付则是盯着下一级的幕臣,顺便帮着大目付处理一些实务——比如大目付觉得哪家诸侯有小动作,巡见使就出马调查,这巡见使往往就是由御目付担任。
御目付平时也不是干吃饭不干活,手下还有一堆的徒目付、小人目付,幕府那么多事,真实心任事的话,事务多了去了。
小栗忠顺从长崎目付转任御目付后,开始接的差事是监督江川太郎左卫门建造御台场,但御台场没建完小栗就自告奋勇去监督备灾和赈灾了——品川台场修完了后,虽然浦贺水道两岸的台场没修完,但小栗对海防挂们乱改自己的方案很生气,所以提前跑路了。
这赈灾干的七七八八,结果他又被上任公方样任命为使番,去北地转悠了一圈。
这次回来,不知道又被委任啥倒霉差事,所以必须回目付所探听一下,这公方样刚换人,翌年米人的黑船还要再来,正事还忙不过来,太离谱的差事自己可不做!
结果小栗一到目付所就被当值的大目付堀利坚召见,一见面堀利坚就问小栗,“你听说了么?”
“啥就我听说了么,难道幕府还另外派人到北地转了一圈,甚至发现了直秀诸多不轨之事?”小栗心里有鬼,当场汗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