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心月轻轻拭去剑锋上的血珠,缓缓还剑入鞘,冷冷说:“我知道你已经来了很久了。”
秋羽裳听不懂他的话,他的话本就不是对她说的。
一阵风吹过,木叶沙沙,一个人缓缓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无情剑邱兰亭!
秋羽裳并不认识他,他看起来还是那副平平凡凡的样子,一柄平平常常的剑,随随便便地插在腰上。
他慢慢走过来,样子就像在山间散步。
但他却绝不是在散步,秋羽裳在这个平凡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比刀锋更锐利的杀气。
她的脸苍白得透明。她知道,雁心月每刺出一剑,毒性就会攻入心脉一分,他还能支持多久?
她忍不住走上来,她想自己接下这一战。
雁心月却对她笑了笑,笑容诚恳而坚定,“这是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解决。”
他微笑地迎了上去,像迎接一个朋友。
邱兰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你变了。”
“哦?”
“好像变得年青了。”
“是吗?”
“听说你中了一种很厉害的毒?”
雁心月微微笑了笑,“难道中毒可以使人年青?”
邱兰亭也笑了。
他们都在笑,笑得也很真诚。他们似乎是挚友,彼此能心照不宣,谁能想到他们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定要刀刃相见,血溅五步。
邱兰亭说:“本来我不应该这个时候来。”
雁心月明白他的意思,“但你却不能不来。”
“等你见到诸葛擎天,也许就没机会赴我的约了。”
“所以你不能再等下去。”
“秋家的仇要报,我们之间的仇恨也同样要解决,否则,就算你死了,我却一世得不到解脱。”
“你说得有道理。”
“可是你中了毒。”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虽然中了毒,不过,绝对不会影响我出剑。”
“你不怕毒气攻心?”
雁心月笑了,“我只怕你的剑不够快。”
邱兰亭也笑了,“好,很好,雁心月就是雁心月。”他的手扶上了剑柄,他已准备出剑。
秋羽裳的心跳加快,邱兰亭握剑的手却又一松,说:“其实我真的有点不相信,你和她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他说的她,自然是秋羽裳。
秋羽裳的心也怦然一跳,脸上有点燥热起来。在大多数人眼里,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绝不可能用这种方式解决。
雁心月的声音却异常平静,缓缓说:“其实只要你愿意做,天下没有什么事不可能。”
邱兰亭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雁心月看着他,“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你接受。”
“什么条件?”
“你我今日一战,无论胜负如何,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好,正合我意。不过,谁也不可以剑下留情。”
他的态度很明确,血的仇恨,必须要用血才能洗清。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雁心月点了点头,“你出剑吧!”
邱兰亭的手终于握住了剑柄,他整个人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使他整个人都不再平凡,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冷酷,锋利。
他全身都散发着锐不可挡的杀气。
四周的鸟叫虫鸣声像刀斩般突然断绝,它们似乎也嗅到了野兽的气息——一种死亡的气息。
山林中一片死寂,连风声仿佛都停止了。
灼热的阳光也驱不散秋羽裳心头的寒意,她相信邱兰亭如果出剑,就一定会死。
无论他的剑法再高超,但他对雁心月已无恨意,他就不能倾尽全力。他复仇,只是为了责任,他的死,将毫无意义。
雁心月手也握紧了剑,他的双眸深邃得像海,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邱兰亭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他突然大喝一声,奋起拔剑!
剑光如电,声若龙吟。
他一剑刺出,眼中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并不关心这一剑的胜负,他要做的事,他已经做了。
他心里格外的轻松,终于感到了彻底的解脱。
然后,他的手上突然一空。也许,不是手上一空,而是整个人一空。他看见一道剑光轻轻一闪,然后,就看见一只手臂飞向半空。
接着,一片鲜血洒落下来。
雁心月的剑已回鞘,静静看着他。
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但他却在笑。解脱的笑,疯狂的笑!
雁心月静静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说:“你已尽力了,应该问心无愧,从现在起,你失去了一只手,也不再是无情剑。”
邱兰亭的声音都已嘶哑,却很轻松,喘息着说:“你不再是我的仇人,我也不用再提剑,我终于可以做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谢谢。”他向雁心月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脚步虽然踉跄,却又无比的轻快。
秋羽裳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泪——雁心月那一剑削断的不是他的一只手,而是他身上那副沉重的担子。现在,他终于卸下了这副重担,终于可以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有谁知道,久在仇恨中的人,是多么羡慕平凡人的生活。
如果她的仇恨了结时,还能做回一个平凡人……她停止再想下去。
她不能给自己希望,她要面对的是诸葛擎天,她身负的是比邱兰亭更深十倍、百倍的仇恨。
这样的仇恨,没有路可以回头。
邱兰亭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对雁心月说:“如果你们一定要杀诸葛擎天,明天晚上是个好机会。”
“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个大喜日子,刈鹿帮的防备应该比平时松懈,而且,他可能会离开刈鹿帮。”
只要诸葛擎天离开刈鹿帮,要杀他就会比较容易。雁心月明白他的意思,却忍不住问:“明天是什么大喜日子?”
“是风云帮林大小姐和韦开成亲的日子。”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发现雁心月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然后,他就看见一直静如止水的秋羽裳,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他本是好意,不想无心伤害任何人。
半晌,雁心月才缓缓说:“多谢!”
邱兰亭捂着手臂的伤口,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雁心月看着秋羽裳,他看出了她心底深深的痛苦,他的心也刺痛起来——也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遗忘,而只是将痛苦深深地隐藏起来。
他无论为她做什么,也无法将韦开的影子从她心里永远抹去。
秋羽裳忽然转过身,快步向前走。
“你要去哪里?”
“刈鹿帮。”
“你现在就去?”
“是,现在就去。”她连头都不回,“我一刻也不要等。”
雁心月没有说话,他知道,她不会再等。邱兰亭好心的一句话,却变成了她的催命符。
明天,韦开就要和林祖儿成亲了,她无力改变,也不愿接受,却可以逃避,彻底的逃避。
——见到诸葛擎天,她再也不会知道韦开的任何事,再也不会痛苦。
雁心月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突然决定了一件事。
一件连他自己也觉得很荒谬的事。
他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秋羽裳。
他抱得很紧,她使劲挣扎,却挣扎不开。
“放开我,你阻止不了我。”
“我不会阻止你,但我不能让你带着痛苦去死。”
“我不痛苦,我根本不会痛苦。”秋羽裳几乎是竭斯底里地嘶喊。
“只有忘记韦开,你才不会再痛苦。”
“我早已忘记了,早已忘记了……”
雁心月紧紧抱着她,“你没有,只有一个法子,你才可以彻底忘记他。”
他突然俯下身,去吻她的嘴。
秋羽裳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着想推开他,但他不知哪里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将她紧紧地勒住,一丝都不能动弹。
他滚烫的双唇紧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襟,她整个人几乎窒息过去。
雁心月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衣带,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耳边突然有人怒喝:“放开她!”
他一怔,手一松,秋羽裳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雁心月转过身,就看见韦开。
韦开就站在他身后几丈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手背上的青筋都已现出。他虽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脸上的愤怒还是流露无遗。
秋羽裳也看到了韦开,一开始是惊异,继而是羞耻,然后变成愤怒,脸上瞬间由苍白就绯红,然后,又苍白起来,白得几乎透明。
——韦开竟然会在这个最尴尬的时候出现!
她站在那里,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不知是想给雁心月两个耳光,还是给韦开两个耳光。
然后,她又想起一件事。
明天,他就要和林祖儿成亲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的心又开始刺痛,痛得要命。
韦开却狠狠瞪着雁心月,“想不到,你也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雁心月的脸色也苍白如纸,说不出话来。
秋羽裳却突然冲过来,挡在雁心月前面,“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怎么样?”
韦开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像心上被人狠狠插了一刀。一股强烈的妒意和羞辱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的手扣住了袖中的短剑,两眼变得血红,狠狠盯着雁心月,一字字说:“雁心月,拔你的剑!”
雁心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子又恢复了萧索和落寞,冷冷说:“我如果出剑,你只怕就没有机会做林笑风的乘龙快婿了。”
韦开眼角跳动了一下,咬着牙,“拔你的剑。”
雁心月却突然笑了,笑容像针尖般尖锐,讥诮地说:“你也会为了一个女人跟我拼命?若是林笑风知道他的未来女婿在成亲前一天还在为别的女人打架,不知道还会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韦开的脸色变了变,现在才想起来他到这里的目的。
他当然不是要杀雁心月,连诸葛擎天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为什么要冒险?
可他居然向雁心月挑战,他的理智到哪里去了?
难道就是为了秋羽裳的那一句话,竟让他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他迟疑了,然后就看见雁心月的目光——鄙夷、嘲笑,甚至带着讽刺!
“废话少说,出剑吧!“他的血又涌了上来。
“好,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男人!”雁心月的手也扣住了剑柄。
秋羽裳看着韦开,又看了看雁心月,眼角慢慢湿润。
——一个女人看着两个男人为她拼命,是一种满足,还是一种痛苦?
她挺起身,挡在两人中间,面对雁心月,声音出奇地平静,一字字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也不想再见到你。”
雁心月的眼睛痛苦地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他,无论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会忘记他。”
雁心月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韦开。
他什么也没说,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双眸说不出的苍凉和萧索,但他的脚步却很坚定。
——是不是他本就决定要走?他故意说那些话就是为了逼出韦开隐藏在心里的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感情?
他走的那么决绝,是不是他早已决定了方向?
这些问题,韦开都来不及思考,他的目光只痴痴凝注着秋羽裳,这目光还是那样灼热,仿佛已将压抑已久的真情全部流露。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痴痴地说:“羽裳,能听到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
秋羽裳慢慢收回凝视着雁心月背影的目光,眼中似已凝成寒冰,甩开韦开的手,冷冷说:“你还不走?”
“我……”对着她冰冷的目光,韦开好像突然掉进冰窟,满心欢愉化为乌有。
“你最好快一点回去,免得耽误了良辰美景。”
韦开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羽裳,你……你真的不肯原谅我?”
秋羽裳冷笑,“你是我什么人,用得着我原谅你?”
韦开的心像又被刺了一刀,却说不出话来。
秋羽裳的声音也冷得像刀锋,“你今天来做什么?是不是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不,不是,我只是……”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只是什么?我死了,你不就得偿所愿,可以安安心心做你的乘龙快婿,未来的风云帮主了吗?”
韦开被她讥诮的目光看得不安起来,却无言以对。他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权力恨我。”
“恨你?我恨的人太多了,不过,那都是和我有血海深仇的人,至于你,还不值得我恨。”
韦开连手都冰冷起来,似乎连太阳也失去了温度。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互相伤害,已经没有别的了吗?我真的有苦衷,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
“你们男人永远都有苦衷,女人若想在男人的野心中争一席之地,结局都会很悲惨。”她冷冷看着他,“你这一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你自己更清楚。你今天来不管是什么目的,有没有达到,你都该走了,我也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利用。”
“你对我真的这么失望?”
秋羽裳无言,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韦开等不到她的回答,也觉得意冷心灰,想走,却又心有不甘。他忍不住问:“羽裳,难道你跟我真的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有,还有一句。”她终于说。
“什么?”韦开眼里闪出一丝火花。
“谢谢你!”
“谢谢我?”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早已经死了,根本找不到诸葛擎天,更不能替秋家报仇雪恨,所以,我应该谢谢你。”
“这句话,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一点。”
“而且,现在我还要再谢谢你。”
“谢什么?”
“如果你不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雁心月。”
韦开的脸色稍稍缓了缓,“这倒不用谢我,你应该知道,我绝不会看着他伤害你。”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因为他刚才做什么,而是我必须离开他。”
韦开忍不住说:“你不希望他帮你?”
秋羽裳的目光复杂而深邃,缓缓说:“仇恨是我一个人的,有没有赢的机会,也不能用他的生命去冒险,他为我做的实在已经太多了。可是,我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的,所以,我要找一个机会,让他伤心,心甘情愿地离开我。”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故意激怒他,让他离开你?”韦开整个人像坠进了冰窟,一直寒到了心底。
“不错,所以,我要好好谢谢你,你不出现,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我知道,你和他之间有很多事永远也解不开,永远都无法面对。”韦开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奢望。
“你错了,如果我还有机会活着,我一定会一生一世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女人。”
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听在韦开耳中却仿如一声炸雷。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像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连嘴角都哆嗦起来。然后,一种莫名的羞耻和被人出卖的愤怒一齐爆发出来。
“不,不可能!”
秋羽裳冷冷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嘲讽,“为什么不可能?如果说你让我看清楚人性,看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么,他让我看到的才是人世间的真情。他给了我希望,让我看到了将来。”
“将来?”韦开的心里空空的。
“我本来是个没有将来的人,我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她的眼里闪着光,一种韦开从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光芒,她整个人都因此明亮起来,“他让我知道,如果有机会活下去,我应该做什么,虽然这种希望很渺茫,但只要曾经有过希望,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你让他走,就是要让他活着?”
“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他一定要活着,我才有活下去的信心。”
韦开听着她的声音,却觉得飘渺得似在天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人摘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他对她真的已不重要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男人。
他本来应该很高兴,至少是种解脱,虽然他曾经欺骗了她,但现在他已不再欠她什么了,他应该心安理得地回去和林祖儿成婚,成就他的千秋大业。
他的心结已经解开,但他怎么连自己的心都找不到了?
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又还能成什么大业?
秋羽裳不再看他,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韦开却突然笑了,笑容苦涩,却带着一种嘲讽,“有一件事,我终于想通了。”
秋羽裳没有回头,只冷冷问:“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雁心月为什么会走?”
秋羽裳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为什么?”
“或许他的想法和你一样。”
秋羽裳的脸色变了,这一瞬间,她也突然想通了。
韦开脸上掠过一丝很奇特的表情,“或许在他心里,你也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一定要让你活下去。”他的眼神痛楚而绝望,对自己的绝望,“而我,却一直在等待你们的死讯。”
“你很快就会等到的。”秋羽裳慢慢说。
韦开苦笑。这杯苦酒,本就是他自己亲手酿造的,再苦,也不能埋怨。
“我要走了。”秋羽裳说。
“你现在想阻止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必了,既然我们一样的心意,无论什么结果,都不重要了。”她凝视着韦开,良久,良久,终于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她走得很慢,却绝不会回头。
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她想听的话,也已经听到了。
——她希望他回去走他自己想走的路,虽然这条路是用她的生命和血肉铺垫成的,不过,她心甘情愿!
这句话,她没有说,她希望他会懂。
但她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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